转帖:在街道大学校里——贾樟柯访谈录

在街道大学校里
——贾樟柯访谈录
[法国]夏尔·戴松采访 单万里译

【单万里按】本文译自法国《电影手册》杂志1999年第1期,采访者夏尔·戴松(CharlesTesson)为该杂志现任主编。本次访谈的时间为 1998年11月25日,地点在巴黎,Juehua Yang-Soulier担任翻译。此外,同期《电影手册》杂志还发表了戴松写作的评贾樟柯影片《小武》的文章《爱与微笑的时节》。这两篇文章的中文载北京电影学院《教学编译参考》1999年第1期,其中《爱与微笑的时节》又载《天涯》杂志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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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松(以下简称戴):您是怎么搞起电影来的?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我先学过一年美术,然后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选择的专业是电影理论(1)。
戴:怎样才能进入这所学院?
贾:要经过三轮考试,先是观看一部影片,写一篇影片分析,然后是进行有关电影基础知识的考试,最后是写一个剧本。
戴:您分析的是哪一部影片?
贾:一部非常一般的中国影片,片名是《中国人》。后来老师告诉我说,我被录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对这部影片做了很多批评。
戴:考试时总是放映中国影片吗?
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但是进入电影学院之后,我们也看日本电影、俄罗斯电影以及西方电影。
戴:为什么选择电影理论专业?您对学导演没有兴趣吗?
贾:北京电影学院名声很大,由于导演系招生名额有限,而且竞争十分激烈,为了保证能够考取,我就选择了这样一个人们不大感兴趣的专业。在电影学院,除了各个系的专业课程之外,很多课程都是公共的。在公共课里,有关电影基础知识方面的东西,我们什么都学一点,包括导演基础知识。在报考电影学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当一名导演了。
戴:您一毕业就导演了这部影片,是吗?
贾:其实,我在离开电影学院之前三个月就开始拍摄《小武》了,尽管这部影片不是我学习期间的作业。我很高兴在离开电影学院之前就能开始拍片子。
戴:这部片子是怎样制作的?
贾:由我自己独立制作,它是一部作坊式的独立制片作品。这部影片是用16毫米胶片在我的家乡山西汾阳拍摄的,影片中的人物讲的是山西方言。
戴:中国的独立制片是怎样一种情况?
贾:在电影学院学习期间,我参加了一个由拍摄短片的青年导演组成的协会。我曾经拍过三部短片,其中的一部在香港的一个电影节上获了奖。香港的一家电影制作公司对我的那部短片很感兴趣,就给我投资拍摄《小武》。随着香港回归中国,人们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利用政府财政资助之外的资金拍摄影片。以后,很多设立在香港的对中国电影感兴趣的私人公司都可以投资拍片。
戴:您拍摄《小武》的计划,如果是用政府的官方投资能拍出来吗?就算能拍出来,会象现在这个样子吗?
贾:1990年以前这类独立制作是不可想象的。由于审查机构的审查,尤其是资金方面的原因,在官方资助之外很难找到其它投资途径。1990年以后人们有了新的可能,不管在投资方面还是在选择主题方面。由于《小武》是由一家香港公司投资拍摄的,而香港已成为中国的一部分,但实行的是另外一套法律,这部影片的制作得益于这些条件(2)。在这种情况下,影片可以逃避来自大陆方面的审查。我能够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影片的题材,尽管直到影片最后制作结束乃至发行的时候,审查都始终存在。因此,现在许多中国导演都在寻找机会跟设在香港的公司合作拍片,以便利用这种表达上的自由,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试图使中国政府能够在影片审查方面能有所松动。吕乐拍摄的《赵先生》也是利用香港资金拍摄的(3)。
戴:在这里,我们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些事件。随着香港回归中国,我们在为一种我们非常喜欢的、拥有优秀导演的电影担心。事实上,回归的临近所产生的结果是影片制作的突然下降,一些电影创作人员和演员去了美国。您刚才谈到的情况倒是与这种形势形成对比。如果说香港电影有理由对中国大陆表示担忧,那么大陆电影与香港合作则大有可为。看了您的影片,我感到非常高兴,为它的街道气氛、自然布景感到惊讶,长期以来,我们已经看惯并很快厌倦了中国电影中的某种学院派倾向,这种电影往往被艺术气氛美化,投西方市场所好。您的影片与这种历史和制作方法形成了断裂。同时,它也绝对没有在风格上听命于香港电影,尽管是利用香港资金拍摄的。这可以说给中国电影带来了新的希望。
贾:我希望能够这样。我在28岁就能在香港回归之后的中国开始拍摄影片,与其它几代人经历过的事情相比,今天不少事情发生了改变。
戴:这部影片是在您童年时代的城市拍摄的,影片的主人公,也就是那个小偷的原型是您认识的某个人吗?
贾:在完成这部影片的构思之前发生了许多事情。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要拍摄一部《小武》这样的影片,只想拍一个表现一对年轻人共同过夜的短片。在拍摄这个短片之前,我回到了家乡汾阳,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了。回去之后,我发现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改变,我被自己看到的事情所触动。这就是我拍摄《小武》的缘由。
戴:您说的变化,是指某些社会阶层的边缘化,使他们走向轻微的犯罪。
贾:我中学时的很多朋友都遇到了人际关系方面的纠纷,尤其是亲友关系方面的纠纷。他们与父母发生着冲突,或经受着夫妻之间的危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不象从前。我发现,经济改革的浪潮确实冲击到了社会的基层。这种危机普遍存在,不少人感到失落,同时又在期盼着什么,相信会有某些事情使他们摆脱困境,我也处在同样的精神状态中。我拍摄此片的初衷是想表明,在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在追逐金钱的过程中,中国人失去了太多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编写了电影剧本,在征得那家香港公司的同意之后,我就开始拍摄了。
戴:影片全部是在自然背景中拍摄的吗?
贾:是的,我坚持要这样做,因为影片的风格取决于这种选择。
戴:中国电影给我们的印象可是习惯在摄影棚拍摄的。
贾:自80年代以来,中国电影对摄影棚越来越没兴趣了。
戴:但这不是陈凯歌和张艺谋的情况,他们两位是在西方最著名的中国艺术家……
贾:他们俩都是天才导演,但是从90年代开始他们的影片已经不是那么有趣了。
戴:在您看来是因为什么?
贾:我觉得,他们的生活离大部分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状况越来越远。
戴:在影片的结尾,小偷被铐在街头,被向过往行人示众。这时,观众看他的目光,与影片中看热闹的人群看他的目光并不相同。
贾:尽管影片在表面上看很平淡,很生活化,其实在构思和制作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在结尾,我想把观众转换成“被观察的观察者”(observateur observé)。人们最终发现自己处在小武的位置上了,与他的处境相同,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想使观众受到触动,以便每个人都能反省自己,反省自己看待别人的方式。主要目的是使观众审视自己,反观自己作为看客的心态,以这种方式干扰了观众。
戴:您是怎样选择扮演小武的演员的?
贾:王宏伟是我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时的同学,我认识他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曾在我的一部短片(就是那部在香港获奖的短片)里扮演角色,他只在我的影片里扮演过角色。
戴:他给人的印象是非常“自然”,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物在想什么。
贾:这位朋友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他的形体语言非常富有表现力,这在职业演员那里通常是找不到的。
戴:您对小武这么一个人物如此熟悉,是否由于某种共谋关系?为什么影片中受到批评更多的不是他,而是那些暴发户也就是那些有身份的人的罪行?
贾:我对这个人物寄予了很多同情。他是小偷这个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一方面他的谋生手段是触犯法律的,另一方面他又恪守着社会生活的某些原则和规矩,比如给朋友的婚礼送些礼物,对女孩有礼貌,端庄正派。这些人既有触犯法律的念头,同时又对某些社会程式非常敏感。很多人问我,这部影片是不是一部自传性作品,事实上影片讲述的故事与我的生活相差很远,但是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与我却很接近。
戴:您给演员塑造人物留下了很大空间,您对演员做该什么有没有非常精确的想法?
贾:我只给他一个总体想法,但给他的运动和动作留有自由发挥的余地。由于我们彼此非常熟悉,王宏伟知道我想要的东西,用不着多说什么。很多时候都是在总体构思确定之后进行即兴表演,至于对话,演员不必非得拘泥于剧本里写好的台词,只要主要东西表达出来就行……如果没有彼此间的相互信任,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戴:美发厅里的那场戏,偷苹果的场面,是剧本里事先写好的,还是在拍摄时临时想到的?
贾:是剧本里事先写好的,但作为非常具体的镜头因素的细节,则是在拍摄现场构思的。
戴:这部片子是不是由一个小型摄制组拍摄的?
贾:有三个人负责摄影工作,三个人管灯光,我是用感光度为500ASA的高感片拍摄的,这使我能够尽量利用自然光拍摄,街道的场面是用手持摄影机拍摄的。
戴:这部影片有没有向中国观众放映过?
贾:曾经在几所大学里放映过,但是没有公开放映。
戴:看过影片的观众都有什么反应?
贾:反应非常不同。喜欢的人认为影片发现了非常接近他们的真实生活的东西,有些人不喜欢这部影片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是,这部影片在电影界几乎没有引起什么反应。喜欢它的人大多为知识分子,艺术家,画家,诗人,作家和搞音乐的人,这些人的专业跟电影关系不大。
戴:那些自认为代表正统电影观念的电影人对您的影片不信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贾:在许多电影人那里,仍然存在着这样一种观念:认为电影应该是被非常刻意地制作出来的,是被非常精细地加工出来的,而我的这部影片与这类观念不符。
戴:想使中国电影有所改变,尤其是力图摆脱某种传统的质量观念的束缚,是非常困难的,是不是?
贾:我最近撰写了三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呼吁改变这种毫无生气的局面。90 年代以来,很少出现将事情推向前进、进行创新的愿望。倒是80年代比较活跃,那是一个有很多创新的年代。《小武》是一部小片子,但我希望通过这部影片表明,有些导演是能够在正统电影之外拍片子的。今天,那些获得过国际电影节大奖的大导演,如张艺谋、陈凯歌,感到了来自年轻导演的压力,并向他们提出了一些不太舒服的建议。近年来出现的很多年轻导演都被那些很有地位的、说话很有分量的正统大导演所轻视。不管怎么说,主要问题还是大家都想能够继续在有利的环境下拍片子。
戴:您谈到青年导演,哪些是您熟悉而且在目前的中国电影界非常重要的?
贾:张元,他导演过《北京杂种》,《儿子》和《东宫西宫》,王小帅,章明,导演过《邮递员》的何建军,他们都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他们是1985年入学的,我是1993年入学。我跟他们不太熟悉,但我很喜欢他们的影片,它们都很有活力。今天,西安学派对中国电影具有非常不好的影响,对他们来说,越是投资大,越是有名演员出演,影片也就越被认为是重要的(4)。
戴:从电影学院出来的其它导演是否也拍摄您所说的非主流影片?
贾:拍摄《小武》是非常个人化的选择,是那些以制片厂为基地的导演不一定能够做到的。在中国,电影形式的区别越来越大,电影导演之间的共同点也越来越少,包括从电影学院出来的这些人。
戴:您了解香港和台湾电影吗?您怎么看待港台电影?
贾:港台的艺术影片很少在大陆影院放映,但是人们可以通过VCD(5)很快看到。我很喜欢蔡明亮和侯孝贤的片子。
戴:我们是否可以说《小武》跟《风柜来的人》比较接近……
贾:这是我很喜欢的侯孝贤的一部片子,它是在台湾经济转型时期拍摄的,这也是我拍摄《小武》时中国大陆的情况,您所说的接近也许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吧。
戴:在中国电影的漫长历史中,有没有对您来说非常重要的影片或电影艺术家?
贾:我很喜欢袁牧之的《马路天使》(1937),以及费穆的《小城之春》(1948)。北京电影学院系统地讲授中国电影史,我非常关注这个历史。我刚刚提到的《马路天使》,官方也非常欣赏,因为它是左翼电影,尽管我对它的艺术价值更感兴趣。
戴:30年代的中国电影是一种社会电影,但还不是宣传,非常接近普通人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您的影片与它们很接近。
贾:如果中国电影真的能够延续30年代的传统,而不是象后来那样被中断,今天的中国电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戴:您对法国电影了解吗?
贾:我最喜欢的两位法国导演是戈达尔和布莱松。
戴:您在准备另外一部影片吗?
贾:我将在一月份拍摄第二部影片,还是在山西拍摄,这部影片讲述一位流浪艺人的生活。(本文原载北京电影学院《教学编译参考》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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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北京电影学院在文革期间关闭,1978年恢复教学,培养了“第五代”电影艺术家如陈凯歌,张艺谋,黄建新,田壮壮。——原注;(2)香港回归后的行政地位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原注;(3)吕乐的这部影片最近刚刚在“画面论坛”放映,获得洛迦诺电影节金奖(参见《电影手册》第528期)。关于中国及香港的电影审查,可参见贝里尼斯·莱诺发表在《电影手册》第526期上的报道。——原注;(4)西安电影制片厂在导演—厂长吴天明的领导下,于80 年代实现了向“第五代”电影艺术家的过渡。——原注;(5)原文为DVD,可能系作者笔误,因为DVD目前在中国还没普及。——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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