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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程季华《病中答客问》中关于郭安仁部分的几点纠正与澄清

Feb 25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036 comments »

对程季华《病中答客问》中关于郭安仁部分的几点纠正与澄清

郭梅尼

读了《电影艺术》2009 年第5 期程季华先生的《病中答客问——有关〈中国电影发展史〉及其他》一文,关于我父亲郭安仁(笔名丽尼)的一段文字,作为他的女儿,我有权利也有责任出来纠正 和澄清。一、程季华在文中说,我父亲从武汉调到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其前身为中国电影编译社)“之前是在新华书店做编辑”,这与事实不符。我父亲从武汉调 到北京之前,是在中南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社长兼总编辑。这在他的档案中是清清楚楚,有案可查的。1950 年,父亲从四川到武汉投身革命,曾在新华书店做过编辑工作。当时新华书店不仅经销图书,编辑出版也在它的业务范围之内。在新华书店工作期间,父亲同时还兼 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1954 年父亲从武汉调到北京中国电影编译社时,中南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的级别待遇已定了多年。父亲的职位是党任命的,不是如程季华文中所说是“我任命 给他一个职位”。

二、关于父亲的历史经历。程季华文中两处提到父亲“历史反革命”的问题,但父亲在国民党国防部任职期间,不顾身家性命将他利用工作之便弄到的一份 蒋军“整个作战计划”军事情报送交地下党,“中央军委来电奖励,认为对我军作战有很大帮助”( 见原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张执一文)。这些事情“文革”后都经组织调查写进父亲的政治历史结论中。荒煤为此曾在《人民日报》专门写过《告慰丽尼》,电影界 有同志也曾转告过程季华同志。在国防部任职期间,父亲“还利用自己的地位营救过被捕的地下党员”。“在三十年代白色恐怖中,他曾为被列入抓捕名单中的青年 学生通风报信,为被敌人捉住的同志挺身担保,为无处栖身的同志提供住处,并予以经济上的支持”(见暨南大学为父亲做的政治历史问题结论)。父亲的政治历史 问题结论已做出二十多年,张执一同志披露父亲给地下党送军事情报有功之事后,中央组织部落实政策让我母亲重新回京落户,把我姐姐从内蒙古调入北京,以照顾 我母亲,并将街道军代表强占的我家房屋退回。三、程季华文中借父亲的嘴说:他只是搞文学的,对电影不熟悉。这里我想简单说一下,父亲虽然对电影的修养不如 对文学的功底深厚,但是应该说,父亲对电影也是比较了解的,特别是对三四十年代的电影。

三十年代中国电影兴旺发展的那些岁月,父亲正好生活在上海滩的文化圈子里。他主要从事文学的创作和编辑出版工作,同时还和上海剧联的朋友搞些戏剧 方面的活动。三十年代的主要电影他几乎都亲自看过并和文化圈子里的人议论过。这样的亲身感受,比后来仅仅依靠历史资料来了解要深刻得多。父亲1965 年调到广州去之前的几十年里,我基本上都和他生活在一起,经常听到他谈电影方面的事。父亲有个姓杨的好朋友,当时几乎天天到我家来玩儿,他有几本装订得非 常好的三十年代的电影海报,海报按年代一张张装订,有精美的电影剧照,片名、导演、演员、电影公司等等写得都清清楚楚。我们当时非常喜欢看。父亲常常和杨 先生坐在一起聊电影方面的事。我的许多电影知识都是听他们聊天听来的。1946 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家住在南京。当时父亲下班后从不和国防部的官僚去应酬,下班就回家,只要有好电影,无论中国的外国的,都要带我们去看,看完后还兴致 勃勃地评论。正是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积累了一定的电影知识。在中国青年报社工作期间,1956 年我负责搞过一段时间电影方面的报道,曾到上海去采访郑君里、张瑞芳、黄宗英等许多著名影星和导演。他们听说我是丽尼的女儿,都热情地接待我,和我长谈, 与我一起进餐。“文革”后,荒煤叔叔到我家看望我母亲时曾告诉我,父亲三十年代在上海剧联,还和魏鹤龄等一些老演员同台演过戏,和他们比较熟。这些在荒煤 的《一颗企望黎明的心》中有记叙。(见《忆丽尼》第19 页)抗日战争胜利后,一天盛家伦路过南京专程来我家看望父亲。父亲送走他后告诉我,他就是在电影《夜半歌声》里唱插曲的盛家伦。看来,父亲和当时的有些电 影工作者是很好的朋友。

1954 年以后,父亲调到北京的中国电影出版社后,专门从事电影方面的编审工作。按郑雪来的回忆文章说,父亲经手审订的出版物达三四千万字之多。对电影的了解有多 深,业界人士比我更清楚。父亲说自己对电影不熟悉只是相对于文学功底而言。很明显,像父亲这样一个要求自己很高的人,总是很谦逊的,总是认为自己很不够。 这恰恰是他人品的反映。

父亲审定修改《中国电影发展史》期间,正好我就住在家中。因为我做记者,经常出差,我女儿很小,就留在父母家中请他们照顾。只要我回到家中,总是 看见父亲在弄《中国电影发展史》稿。他不仅白天忙着,我半夜醒来还常常看见他伏在桌案上改那部稿子。我记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不多几个月吧。加上他那 严谨的作风,修改的重要观点还要做编辑笔记,说明论证自己的看法。这编辑笔记连程季华都不得不承认“很好,有些修改意见非常有价值”。陈荒煤看了父亲的编 辑笔记也认为很好,才让父亲根据这个编辑笔记写了一篇署名“立尼”的评论《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文章,标题是《中国电影的战斗道路和革命传统》。我记得这篇 评论很长,约上万字,读过的人都认为很有分量,惊讶这位“立尼”怎么会对中国电影史如此熟悉。“文革”中“四人帮”的打手丁学雷曾发表了一篇气势汹汹重量 级的批判《中国电影发展史》为“变天账”的文章,我清楚地记得,丁学雷的文章中点名批判了“立尼”这篇评论,也可见父亲这篇评论的分量非同一般。正因为父 亲是亲历三四十年代的人,对当时的电影和电影人有亲身的感受,他才能在审定修改这部分文稿时不仅仅凭一些文字材料,就比那些仅靠文字材料来了解三四十年代 电影的人敢于判断,敢于修改。程季华文中说:“因为郭安仁没有看过材料,所以他做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对于文字和措词的修改和改动上。”我想,仅仅是修改几句 文字和措词,也不必专门写编辑笔记,而且不可能根据编辑笔记写出那样有分量的评论文章。

四、程季华文中提到,我母亲在“文革”中被红卫兵赶出北京后,在广州和父亲“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站在田边”,这与事实不符。我母亲被红卫兵赶出北 京,去广州找父亲时,是有“造反派”押送的,在广州火车站迫于“造反派”的压力,看见来接她的丈夫的身影,两人相见却没敢相认。没料想这就是父母悲惨的诀 别……这些情景有专文记述,巴金、荒煤等都是看了此文才知道父亲去世消息的。 2009 年9 月

病中答客问——有关《中国电影发展史》及其他

Feb 25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904 comme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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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程季华 采访/整理:刘小磊

刘小磊
北京师范大学电影学博
士后,北京电影学院博士

一、《中国电影发展史》诞生始末
“中国电影史”这个任务始于1950 年,从收集资料、征集人选到最终出版,前后经
历了13 年。之所以会提出这个任务,要从陈波儿说起。陈波儿当时担任中央电影局艺
术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兼艺术处处长,主任委员是蔡楚生。那时提出要培养新的电影
干部,所以准备办中国的电影大学。在谈到如何进行课程设置时,陈波儿发现中国没
有自己电影的历史,于是提出:电影大学的课程必须要讲述中国电影的历史,应该让年
轻人知道,不仅新中国来之不易,中国电影能够有今天的局面也来之不易。但是当时
没有条件,没有人能讲,更没有教材,这项提议一经提出就遇到很大阻力。陈波儿就
自告奋勇说:“如果没有人来讲,那么我来讲,这门课也必须设立,让程季华协助我。”
我是1949 年调到北京的,当时我的职务是电影局艺术处业务秘书兼艺委会研究组的负
责人,给陈波儿做助手。我当时对电影一窍不通,甚至看的电影都很少。但是陈波儿
身体不好,再加上工作繁忙,所以我必须要尽力协助她。那时艺术处没有副处长,只
有业务秘书和几个干事,所以陈波儿给我规定的是:上班时处理艺术处的日常工作,业
余时间搞中国电影史。电影局对创办电影大学是很重视的,所以在大学中开设“中国电
影史”课程并且由陈波儿和程季华两个人负责也就写到了当时的“会议纪要”中。这件
事正式开始着手进行了。
(一)资料收集
1950 年全国正在进行对黄色书刊的清理,当时中央电影局局长袁牧之用中央电影
局的名义给各大城市的文化单位发了一封公函,大致内容是目前电影局在做电影史资
料的收集和整理,希望各单位协助。在做黄色书刊清理时,遇到跟电影相关的资料都
保留下来,打包寄到中央电影局。这封公函发出不久,就陆陆续续有资料打包寄来。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新中国成立半年多,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
苏联共产党宣传鼓动部寄来一封信,说苏联大百科全书要出第二版,征求关于中国电
影的条目。这封信寄给中共中央宣传部,宣传部交给陈波儿负责,陈波儿又把这项任
务给了我。当时我已经开始看资料了,就根据苏联那边的要求,开始着手写提纲。因
为我还是研究组负责人,要负责一些翻译的工作,所以我在看资料的同时,就让一些
翻译人员把买到的外文书籍,比如法国电影史、美国电影史、英国电影史等书籍目录
全部译出来做参考,看看别人是怎么编电影史写提纲的。陆续一共译出了20 多本各国
电影史的目录。写好提纲后我拿给陈波儿看,征求她的意见,毕竟她对中国电影界的
情况比较熟悉,就根据这个提纲,整理出一份中国电影简史性质的材料,还根据苏联
那边的要求写了十几个电影人物,一并整理出来寄给了苏联,署名是陈波儿。1952 年,
陈波儿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她去世之后,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二版出版了,还寄给了我们。
我们把俄文翻译过来一看,发现苏联同志把中国电影史部分改得乱七八糟,我们提供
的十几个非常重要的电影人物,他们只用了两个——蔡楚生和袁牧之。我分析了一下
原因,选蔡楚生是因为他的《渔光曲》20 世纪30 年代在莫斯科获过奖;袁牧之在拍摄
《延安与八路军》时到苏联做后期呆过几年,还曾经和苏联的导演合作过,做过爱森斯
坦的助手,所以苏联同志对他比较熟悉。但是我选的这十几个电影人物都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对中国电影做出过很大的贡献,因此我对他们的随意删减非常不满意,写信去要

原稿,因为当时时间很匆忙,没有经验,没有留底
稿,但是至今也没有退回来。所以,如果讲中国电
影简史的话,那是第一份。
整理“中国电影史”并没有因为陈波儿的去世
而中断。一直到1956 年之前,有五六年的时间我
就是每天看资料,寄来的任何资料都看。如果正好
出差,我就到各地的文化部门去问跟电影相关的信
息,到旧书店遇到与电影相关的资料就花钱买,在
上海的旧书店买到很多,所以当时资料收集得很全。
根据收集来的资料,不断修订我原来的“中国电影
简史”的提纲。当时没有助手,艺术处有一个工作
人员叫沈次琼,帮我保管这些资料,并根据我的意
见把有用的资料编目、编索引备用。这种状态持续
了好几年。
1956 年,电影局下决心要把几个电影刊物集
中在一起,其中包括《电影艺术译丛》(现《世界电
影》)、《大众电影》、《中国电影》(现《电影艺术》),
还有《电影放映》,成立中国电影出版社,加强电
影书刊出版工作。电影局副局长陈荒煤主抓此事,
并兼任中国电影出版社社长。当时没有总编辑,只
成立了一个总编委员会,主任是陈荒煤,委员是黄
钢、贾霁、谢力鸣和我。我们四个人分管四部分事
情,黄钢主抓《中国电影》,贾霁主抓《大众电影》,
我主抓《电影艺术译丛》,谢力鸣主抓《电影放映》。
当时“中国电影史”和中国电影出版社还没有任何
关系,那时候我还是只有沈次琼一个助手,慢慢地,
很多人知道了要做中国电影史这件事情并且想加
入,但是领导管得很严。当时表演艺术研究所已改
名为电影学校,增设了编剧班,编剧班的学生毕业
后,分配到跟电影相关的各个单位,其中一个分配
到了中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这个人就是王越。王
越最初是分到电影制片厂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
电影制片厂没有接收他,最后来到中国电影工作者
联谊会。王越开始还是一心想做编剧,所以不安心
工作,为此我还找他谈过两次话,给他讲做《中国
电影发展史》的意义所在。然后分配他做资料收集
和整理的工作,这也是写史书的基础工作。
李少白是1957 年从中国电影发行公司调到中
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现中国电影家协会)秘书处
的。我当时兼任电影工作者联谊会副秘书长(秘书
长由汪洋兼,另两位副秘书长是周文、唐瑜),主
管学术研究,“中国电影史”是学术研究部的一个重
要项目,开始招兵买马,于是李少白就来到学术研
究部。1 邢祖文是《大众电影》的编辑,后来调到《中
国电影》做“昨日银幕”栏目的编辑,他是上海人,
原来是银行小职员,看电影比较多,所以也想调到
“中国电影史”小组中来。还有魏峨,也对电影史有
兴趣,所以调了过来。“中国电影史小组”前后陆续
有十个人左右加入,主要成员是我、沈次琼、王越、
李少白、邢祖文和魏峨。还有几个是“过路的”,来
了又走了,因为搞电影史还是很辛苦的事情,要坐
冷板凳查资料。
小组虽然成立了,但是小组成员从来没有人搞
过电影史,也不知道如何搞,于是就开始办班培训。
主要针对电影史小组成员,不是小组的,如果对电
影史感兴趣也可以来听。我就根据最开始给苏联做
的那个简史提纲,结合这些年看到的电影资料,给
他们讲课,目的是让他们头脑中有一个中国电影如
何发展的概念,方便他们以后看资料进行筛选和吸
收。
这时候,中国电影史资料收集也开始进入机械
化时期。当时八一电影制片厂需要清产合资,对有
些技术设备方面不了解的就找电影局技术处处长罗
静予咨询。有一天,罗静予从八一厂回来告诉我,
八一厂有一套军用的显微摄影机,可以照35m m
的胶卷,八一厂留着没什么用,也不是很贵,但是
对你们搞电影史研究、收集资料是很有用的。我就
问怎么才能弄来,罗静予让我去找八一厂厂长陈播。
于是我找到陈播说明了情况,陈播说他自己做不了
主,要领导班子开会决定,让我写一封信给他。我
就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明我们为什么要这台机器,
它可以起到什么作用。陈播召开了会议,经过商议,
把这台机器调来给我们使用。这是我们电影史研究
机械化的第一步,后来因为有了这台机器,我又向
上级单位申请了一笔钱,买了两台显微阅读器,这
样把35mm 胶卷拍下来的报纸、杂志的文章通过显
微阅读器放大阅读,像看书一样,非常方便。这台
显微摄影机拿来以后就让王越学习使用,因为他是
男同志,学技术比较快。他学会了调焦距和光线后,

就可以拍了,我当时和洗印厂联系好,拍完就拿到
洗印厂冲洗。冲洗完拿到显微阅读器上阅读,非常
方便,看资料速度也快了很多。王越技术熟练后,
拿着这台摄影机到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拍了很
多资料,包括各种各样的报纸,拍了大概有一个多
月。因为王越掌握了很多资料,于是我就让他做关
于中国电影史的资料汇编,但是第一本资料——“中
国电影的萌芽时期”还没有编完,他就主动要求调
离了电影工作者联谊会,他经手的资料汇编的工作
也就停止了。
当时资料整理工作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抄
写胶卷。因为用显微阅读器只能一个人看,毕竟不
像纸质的方式读起来那么快。于是就找了两个人每
天看这两台显微阅读器,把一些重要的文章抄到稿
纸上,再装订成册。当时研究中国电影史的经费没
有太多限制,抄写工作是按每千字付给酬劳的。
对于中国电影史的史料收集,当时我的脑子中
有一整套很完整的思路,正好赶上《中国电影》创刊,
我也是创刊人之一。创刊时的常务编委有三个:黄
钢、贾霁和我(后增加一名:耿西)。黄钢负责理论,
贾霁负责评论,我负责历史。于是我开了一个栏目
叫“昨日银幕”并任栏目主编,这个栏目刊发了很
多老影人的口述史,有单篇的,也有长篇的连载。
1962 年汇编成六册小丛书出版(计划出八本,有两
本夭折了)。这六本书分别是:《感慨话当年》(王汉
伦等著)写中国20 世纪20 年代电影情况,《电影半
路出家记》(欧阳予倩著)、《影评忆旧》(鲁思著)、《影
事追怀录》(田汉著),这三本是讲左翼时期电影的;
《我的电影生活》(梅兰芳著)是讲戏曲电影的;《解
放区的电影》(袁牧之等著),顾名思义是讲解放区
电影的。这六本书基本照顾到了中国电影的各个方
面,现在回想考虑得也还是比较周到的。还有两本
没有出成,一本是《苏联电影对中国的影响》,想请
姜椿芳主编,他早期是研究苏联电影的,对编这本
书很感兴趣,但是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让我
写一篇关于这本书的序言,我写了,还刊登在了《电
影艺术》上。不过这本书最后没有出成,因为此书
分量不够。其实当时苏联电影对中国电影的影响是
很大的。另外一本是《好莱坞电影在中国》,邢祖文
很感兴趣,我就交给他来做。后来邢祖文开始忙其
他事情,这本书做了一部分就没再做下去,所以也
夭折了。但是“昨日银幕”这个栏目一直到“文革”《电
影艺术》被迫停刊才停止。
(二)写作过程
1958 年,开始“大跃进”了,其实搞史学研究,
应该先编史料,再写书。但是“大跃进”时期这个
顺序颠倒了,慢慢就变成要马上写书出成果。我不
断进行调整,调整的结果就是一边整理史料,一边
写书。当时计划出两本书,一本是《中国电影简史》,
大约20 万字(后演变成1963 年版的《中国电影发
展史》),这个主要交给李少白和邢祖文来做,让他
们俩执笔;另一本是《中国电影史话》,写成通俗的
短篇,每篇千把字的故事,先在《北京晚报》发表,
准备最后结集出版,但因为篇数不够,最终没有实
现。王越、沈次琼、魏峨还有其他人都写过《中国
电影史话》,目的是引起人们对中国电影史的兴趣。
不久,王越就提出了要离开中国电影史组,主要原
因是他说自己身体不太好。我是很不希望他离开的,
因为让他做的资料汇编工作一本还没有完成,但是
李少白和邢祖文都替他讲情,最后我还是答应了。
《中国电影发展史》是交给李少白和邢祖文写
作的。正式动笔之前肯定要有一个详细而完整的大
纲。我当时把给苏联大百科全书写的那份“中国电
影史写作大纲”经过反复修改,送请当时的中国电
影工作者联谊会主席蔡楚生同志审阅。蔡老建议我
送请夏公(夏衍)审阅。跟夏公联系后,夏公说大
纲太长,他定一个时间来电影联谊会听取口头汇报。
夏公在一天上午由蔡老陪着,来到羊市大街电影工
作者联谊会,听取我的口头汇报。我汇报了两个多
小时,心情有点紧张,脑门都冒汗了。在两个多小
时的过程中,夏公和蔡老没有插一句话。汇报完毕,
夏公开始讲话。夏公说:“陈波儿同志在1950 年就
提出研究中国电影史,很不简单,很有远见。你能
那么长的时间坚持下来,也很不容易。从你汇报的
内容听来,确实是细心地研究过材料,下过工夫的。
我听起来,觉得中国电影历史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
你讲得有根有据,我一时倒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意见
来。中国电影历史还没有人认真研究过,你是在进
行一项开创性的工作,现在能写作出这样一份基本
上反映了历史真实的大纲来,我看就十分难能可贵
了。”然后,夏公谈到了如何对中国电影史进行分期
的问题,他说:“中国电影史的分期应该以中国电
影的历史发展实际为准,不套用国外的分期方法是
对的,你现在采用的分期方法和章节的安排,据我
看是既符合中国电影历史发展的实际,也符合毛主
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关于文化发展的分期原则。
我以为中国电影历史的分期,可以就这样肯定下来。
你把解放区电影专门辟为一章,这个作法很好,也
可以肯定下来。”2 这时候,文化部搞关于艺术研究
的规划,让各个文化单位对所提规划提意见,电影
工作者联谊会也参与了,其中就包括给“中国电影
史”的写作提纲提意见。这个提纲的最后审定是夏

衍。电影工作者联谊会的“中国电影史小组”也慢
慢有了名声。
确定了提纲,李少白和邢祖文就可以动笔了。
现在关于写作《中国电影发展史》的事情,众说纷纭,
特别是关于执笔者的写作风格问题。其实,《中国
电影发展史》根本不存在个人写作风格,当时是一
个人写一部分,就交给另一个人修改,是一种“你
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写作是根据他们各自
的特点分配任务。让他们写自己相对熟悉的章节,
写完后互相修改、补充,再交给我。3 我看完后召
开三个人的小会,提出我的意见,让他们再去修改。
就这样不断地开会,不断地进行修改和补充。对于
初稿的规定也是很严格的,绝对不允许外传,都是
内部参与写作的人员进行传阅和修改。这是一个非
常好的写作模式,“电影史”是“正史”,就是要避
免存在个人的风格,这一点钟惦在20 世纪80 年
代初搞电影美学一书时也提到过,还想借鉴《中国
电影发展史》的写作经验。
关于“中国第一部电影的诞生”在此也正好做
一下说明。《中国电影发展史》在初稿的写作过程中
就已经确定“中国第一部电影是1905 年丰泰照相馆
老板任庆泰拍摄的《定军山》”。在此之前有一个查
找资料的很漫长的过程,第一部电影的时间也随着
不断发现新的史料几次更正。比如我在1956 年写
的《中国电影的萌芽时期简述》中把中国出现第一
部电影的时间定为1908 年,但是后来又通过报刊、
杂志发现了新的史料,就再做考证,如果发现资料
可靠就做更正,这些都不是一查就定终身的。很多
早期的史料是阿英同志提供的。我在查看了这些资
料后有针对性地给资料员分配工作。对任庆泰的查
证工作很多人做过,王越做了一部分,更多的是由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朱天纬做的。因为朱天纬和任庆
泰都是满族人,任庆泰是有名的实业家,当时朱天
纬想写一本关于任庆泰的评传,所以把这个人的生
平考证得非常清楚,包括他什么时候开的照相馆,
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电影的拍摄等等。查证资料的过
程本身就很复杂,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力量完成的。
只是在写作的过程中,还没有发现比1905 年更早
的时间,所以就把中国出现第一部电影的时间定在
了1905 年。
写作需要和责任编辑做配合,《中国电影发展
史》的责任编辑有两个,一个是杨志清,一个是郭
安仁。杨志清从一开始就是《中国电影发展史》的
责任编辑,郭安仁是后来加入的。郭安仁我原来并
不认识,但是我读过他早期翻译的屠格涅夫的小
说,觉得很棒。有一天陈荒煤拿着郭安仁写给他的
信来找我,信的内容是他想变动工作,之前他是在
新华书店做编辑。陈荒煤和郭安仁是老朋友,青年
时期就在一起,所以陈荒煤就给我介绍这个人的情
况。那时中国电影出版社还没有成立,最初叫中国
电影编译社,陈荒煤就跟我说,别的工作郭没做过,
但是翻译他是在行的。我同意了,这样郭安仁就从
武汉到了北京,进了中国电影编译社(后改名为中
国电影出版社)。郭安仁年纪比我大很多,谦谦君
子,很有修养,也很有能力,外文也好,又因为他
是左翼的老战士,所以我任命给他一个职位,是第
三编译室的副主任。但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白崇禧的
少将主任秘书,按照当时的规定,不适于担任领导
职务,于是只能让他改做编审,编译外国的电影书
刊。那时《电影艺术译丛》还在出,翻译外国的书
刊也特别多,他主要负责这一部分的编审。杨志清
是个很认真、努力的同志,但是她对20 世纪30 年
代的中国电影不熟悉,而且进度很慢,于是就找到
我,主动提出能不能把外国电影编译室的郭安仁借
来和她一起做责任编辑。我给陈荒煤打了电话,说
明了一下这个情况,陈荒煤说只要是工作需要,都
没有问题。郭安仁就这样从外国电影编译室借到本
国电影编辑室,做《中国电影发展史》的联合责任
编辑。但是郭安仁来了以后就说,他只是对30 年
代的文学界比较熟悉,对电影界并不熟悉,他不敢
随意改动。当时都是李少白写完,邢祖文用红墨水
的笔进行修改和补充(或反之),郭安仁就提出他用
绿墨水的笔进行修改,以便与红墨水区别开来,这
样如果他有改动不对的地方,就再改回来。因为郭
安仁没有看材料,所以他做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对于
文字和措辞的修正和改动上。杨志清如果有搞不清
楚的地方,也会去问他,然后再汇总到我这里。郭
安仁做事情非常仔细和谨慎,他在做编辑的同时还
做了编辑笔记,在交给我他编辑的稿子时,他会把
编辑笔记一起给我看,里面有他提出的一些修改意
见。有一次我跟陈荒煤闲谈,说起郭安仁的编辑笔
记。陈荒煤说:“你拿来给我看看。”陈荒煤看完后,
给我打电话,问我对编辑笔记的意见。我说很好,
有些修改意见非常有价值。陈荒煤说让郭安仁根据
这个编辑笔记写一篇评论《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文
章,于是1962 年就在《电影艺术》上刊登了郭安仁
署名“立尼”的一篇评论《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文章。
题目是《中国电影的战斗道路和革命传统》。郭安仁
对这部《中国电影发展史》评价很高,他认为第一
从来没有人搞过,是个开天辟地的工作,第二整个
做的过程非常的严谨。后来这部书定稿出版,他和
杨志清应该同时署名“责任编辑”,但是他主动找到

陈荒煤,提出不要给他署名。我说:“按照出版署
的规定他必须署名。”陈荒煤跟我说:“可以尊重郭
安仁的意见。”于是,就在责任编辑上只署了杨志清
一个人的名字。郭安仁提出不想署名的理由是“我
在电影界好比寄食在外寺的‘挂单和尚’,我本身是
属于文学界的”。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他在发表
跟电影有关的文章时使用的笔名是“立尼”,而不是
他通常所用的“丽尼”。
郭安仁是在“文革”之前调走的,还是与他的
历史问题有关,当时上级下达命令将郭安仁调离北
京。第一次下调令,我没有执行,就说因为工作需
要,暂时不能离开。第二次又来调,陈荒煤就问我
对郭安仁是什么态度。当时我已经是中国电影出版
社总编辑了,而且只有一个总编辑,没有副总编辑,
业务非常繁重。郭安仁确实工作能力很强,业务素
养很扎实,我不想把他调走。于是陈荒煤就让我写
了报告由他转交上级部门,介绍了郭安仁这几年的
工作情况,并表达了想留下郭安仁的愿望。这封信
发出不久就被退了回来,并且我受到了很严厉的批
评。郭安仁就这样被调到广州暨南大学教外国文学,
临调走之前,他托陈荒煤转告我:“我在电影出版
社工作这几年,多承他照顾,谢谢他了,还为我受
批评,很不合适。”再后来,我就听说他在“文革”
期间挨批斗,但是那时候我也已经被关进了秦城监
狱。再次听到关于郭安仁的消息是“文革”后,有
一次我去广州出差,暨南大学的教授杨嘉是我的老
朋友,他去看我,说起了郭安仁“文革”中受审查
的情况。我问:“郭安仁为什么被定性为‘历史反革
命’?与他参与《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辑工作有
关系吗?”杨嘉说:“审查定性时没有提到他30 年
代参加左翼作家联盟的事情,也没有提到《中国电
影发展史》,主要是因为郭安仁做过国民党少将。”
根据当时的《公安六条》,国名党少校就是“历史反
革命”,更何况是少将呢。那时候郭安仁身体就已
经很不好了,还让他到农田劳动,他的夫人去看他,
只让他们在农田旁边见面,不能进屋。杨嘉当时也
是被劳动改造的对象,所以亲眼目睹两个老人相互
搀扶着站在农田边。后来,郭安仁知道杨嘉和我关
系比较好,就跟杨嘉说:“我可能没有机会再见到
程季华了,如果有一天你见到,请帮我转达,我在
电影出版社工作这几年,多承他照顾,我非常感谢。”
这也是郭安仁再次表达对我的感谢之情。
(三)定稿出版与“资产阶级反革命变天账”
进入定稿阶段,是综合了各方面的意见,然后
汇总到我这里,我在翠明庄住了四个多月,专门对
这些手稿进行修订。本来排出清样后是先交给夏公
审阅的,但是我几次打电话给夏公,他都答以工作
太忙,没来得及看。最后一次我给他打电话,他说
还只看了少部分,实在没时间看,不必等他意见了,
他跟陈荒煤沟通过,完全由陈荒煤来做主定稿,所
以最后定稿者是陈荒煤。陈荒煤主要是提出一些疑
问,因为他20 世纪30 年代也在上海呆过,有些事
情他也都经历过,他有疑问的地方就提出来,我们
共同修正。他更多的意见是关于对电影人和艺术家
的评价问题,需要更好的拿捏和平衡。当时阳翰笙、
田汉和阿英也都提了意见。阳翰笙找我谈了一两次,
还请我在旁边的小卖部吃小笼包子。田汉的意见没
有说得特别具体。阿英在我们收集资料期间给我们
提供了不少早期的资料,而且他很谦虚,不断地强
调中国30 年代电影靠的主要是夏公,他当时是忙
着编杂志、搞文学。另外,影协领导蔡楚生和袁文
殊也提了一些意见。我住在翠明庄的主要任务就是
把各个方面的意见收集整理到一起,然后最后定稿,
把握文字上的修饰、斟酌、分寸和平衡。因为电影
出版社总编辑的职务导致我负责的工作太多,还要
出中国、外国的各种书籍,在这种关键时刻,组织
上怕我分心,就让我住在翠明庄,专心负责《中国
电影发展史》的定稿工作。后来要出版的时候,我
还是觉得很仓促,有一些不成熟的地方,当时不想
出版。以至于陈荒煤有些生气了,说:“我知道你
就是害怕挨批评,你放心,真出了问题,我帮你顶
着”。最后我们找到的妥协方式就是在出版时加了
“初稿”两个字,虽然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再修改过。
后来确实真出了问题,《中国电影发展史》在“文
革”期间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反革命变天账”,我也
被打成了“大毒草的炮制者、黑帮、叛徒、特务、
里通外国、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秦城监狱一
待就是八年。在我们为做《中国电影发展史》收集
的大量资料中确实包括了很多江青的资料,有照片,
还有她当年和唐纳婚变的各种新闻等等,这些都是
她特别不希望别人知道,不希望流传的。我被打成
“反革命”后,戚本禹带人把所有的资料都抄走了。
最开始先是在机关批斗,那时候只要批斗蔡楚生就
让我去陪斗,只要批斗我也让蔡楚生去陪斗。在批
斗过程中,有两个人对我暗中保护,我现在想来还
是觉得很感动。一个是邢祖文,每次批斗,他都坐
在会场下面,轮到批斗我,邢祖文就装作不舒服“哎
呦、哎呦”地叫,转移红卫兵的注意力。次数多了
我也心领神会。还有一个是《大众电影》的沈基宇,
“文革”期间他是“造反派”的成员,有一天吃晚饭
以前,他跑到关我的房间看了看我的手表,就对我
说:“戴手表干什么,取下来放抽屉里。”我当时不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作为专政对象,我还是得
照做。然后他又说:“天气那么凉,你不多穿衣服,
病了谁带你去看病啊?”于是我就把卡其布的制服
外套穿上了。没想到他刚走,红卫兵就到了,说是
要清算我。他们拿着带铜扣的皮带打了我很长时间,
把我整个背都打肿了、打破了,这时候我才明白沈
基宇为什么让我摘手表、多穿衣服。我穿的卡其布
外套、衬衣和汗衫里外三层衣服全部被打破了,背
上很多血口子,肿得很高,十几天都不能仰卧在床
上。但是专政对象不能外出就医,他们找来的医
生看了都直摇头,说:“怎么能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真是太狠心了。”
王越离开“中国电影史”小组后,经常跟人家
讲自己做过“中国电影史”的事情,而且他写的《中
国电影史话》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署名王越,再
经他一宣扬,很多人也就都知道他跟“中国电影史”
的关系了。“文革”一来,他就倒霉了。当把他列为
批斗对象的时候就让他揭发我,他说了一些不符合
实际情况的话。其实,我对其他同志都是非常保护
的,包括对李少白和邢祖文,我把能揽的责任当时
全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因为确实也是我要求其他
同志去做的《中国电影发展史》,我应该对他们负责
任。所以去秦城坐监狱的是我,其他人都没有太大
的事情。不仅是对“中国电影史”小组的成员,就
是对中国电影出版社的成员我都是尽力维护的。第
三编辑室是外文编译室,专门翻译外文书刊,都是
知识分子。反右时第三编辑室很多同志要被划成右
派,我就不同意。当时谢力鸣是反右派小组的组长,
他主张多划右派,我是副组长,我就说很多同志按
照当时右派的标准是构不成右派的。谢力鸣反映给
上级,文化部反右派领导小组成员找我谈话,说:“政
策已经摆在了那里,你这也反对,那也反对,你如
果再这样下去,小心自己也被划成右派。”后来文化
部副部长、“反右”领导小组负责人陈克寒也找我谈
话,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做了汇报。陈克寒
问我对划右派是什么意见,我说:“我不主张多划
右派。”陈克寒想了很久,说:“你这种做法是对的。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和形势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区分对
错了。”后来虽然没有因此把我划成右派,我也还是
电影出版社反右派的副组长,但把我的职责范围做
了调整,主要负责业务工作,“运动”范畴中的工作
就全部交给其他人了。在“文革”中,我因为《中国
电影发展史》成了“资产阶级反革命变天账”而被划
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受到了严重的折磨。
我那时有收集资料的习惯,“文革”期间那些资料也
全部被没收了。“文革”后,我们到中央办公厅去要,
想把戚本禹抄家抄走的资料拿回来,但是据戚本禹
交代,把资料抄走后,江青就坐在藤椅上亲眼看着
一些资料被当场销毁。很多珍贵的史料包括照片都
没有了。
(四)《中国电影发展史》再版与译版
1980 年,中国电影家协会和中国电影出版社
决定对《中国电影发展史》进行再版。再版前,夏
衍、陈荒煤、袁文殊和我就是否对《中国电影发展史》
一书做修改进行了探讨,最后一致决定“不做修改”。
因为对《中国电影发展史》1963 年初版,有些人说
它偏“左”,有些人说它极“右”,是“资产阶级反革
命变天账”,对它的批评并不具有一致性。有一次
我去香港,香港电影评论家采访我,就问:“你自
己觉得《中国电影发展史》是偏‘左’还是偏‘右’?”
我说:“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对它的评价也就不
一样”。所以再版时如果要做修改就遇到这样一个
问题,究竟定位它是偏“左”的往“右”改,还是定
位它是极“右”的往“左”改?完全客观或者中立的
立场其实是不存在的。最后我们几个人的意见是一
致的,就是不做修改。《中国电影发展史》是一个历
史的存在和见证。
《中国电影发展史》的中文版本目前我所知道
的有五个,除了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 年再版的之
外,“文革”前有1963 年的初版,“文革”时期有美
国纽约出版的一个版本,香港的两个版本。之所以
强调“初版”的版本,是因为《中国电影发展史》第
一版印了4200 册,“文革”期间被打成“大毒草”后
要求各个单位对此书全面销毁,否则以“反革命”
论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上海一个朋友告诉我,
曾经有个年轻人想保护自己的《中国电影发展史》
不被销毁,就把其他书的封皮撕下来贴在《中国电
影发展史》上,企图蒙混过关,但还是被发现了,
立马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所以1963 年的版本
几乎绝迹了,只有北京电影学院图书馆中还有收藏。
“文革”时期中国没有《版权法》,所以美国纽
约和香港的三个版本都是他们私自翻印的。有一次
我到美国去,纽约有读者拿着书让我签名,我才知
道他们翻印了《中国电影发展史》,我问他哪里可以
买到,他说现在想买可能很困难了。过了一段时间,
他给我打电话说纽约旧书店有卖,我就在那里花高
价买了两本带回国。香港的第一个版本是精装版,
当时香港一位评论家送给我做纪念;第二个版本是
中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副秘书长唐瑜托有关人士从
香港要来的。这三个版本现在全部保存在北京电影
学院的图书馆中。
《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日文版是1987 年8 月东

京平凡社出版的,译名为《中国映画史》,是著名的
中国电影史研究专家、翻译家、中日友好人士森川
和代用了四年的时间翻译出来的,也是《中国电影
发展史》外文译版中最成熟的译作。还曾经计划出
过法文版,但是因为法国人翻译的质量不好,他们
很不满意,至今没有出成。
此外,德国、意大利、苏联还出版过“中国电
影史”的专著,尤其是法国的贝热隆曾经出过五卷
本的《中国电影》,美国评论家陈力出版了《电影——
中国电影和他的观众》一书。
二、未实现的“中国电影艺术史”
20 世纪50 年代末60 年代初,我做中国电影
出版社的总编辑时,想搞一部《中国电影艺术史》,
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帮助有创作经验的艺术家总结
创作经验,一个是为中国电影出版社培养一些专业
人才。于是我选了四个著名的电影艺术家,分别是
赵丹、郑君里、沈浮和蔡楚生,我先和他们谈好,
再派人对他们进行采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口述实
录。方式是针对他们的每部影片写一篇关于创作经
验和艺术成就的采访文章,按照年代顺序进行排列。
郑君里的采访是由吴荫循记录整理的,起名《画外
音》,吴荫循后来改行做导演也是因为受郑君里的
影响,当时采访持续了两年的时间,郑君里拍戏时,
他就跟在摄制组,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赵丹的
《银幕形象创造》是张小怿记录整理的,蔡楚生的书
是由魏峨记录整理的,但是出版时署的都是这些电
影艺术家的名字。沈浮的采访当时是委托上海影协
做的,上海影协负责此事的有关同志不太负责任。
沈浮是很有经验的导演,艺术成就很高,讲得也非
常认真,但是上海影协迟迟没有给我采访整理稿。
我找了他们相关负责人两次,提出来要么由他们整
理好,中国电影出版社负责出版;要么把采访的原
始资料交出来,我们找人整理出版,但是一直没有
下文。我至今都觉得非常遗憾。沈浮是一个非常受
人尊敬的导演,他对《中国电影发展史》也非常关心。
有一次很多记者想采访他,他对这些记者说:你们
不要采访我啦,你们回去翻一翻程季华的《中国电
影发展史》,里面关于我的部分我全部同意,包括
对我的批评。我听后非常感动。我为《中国电影艺
术史》选的第一批电影艺术家都是有很高艺术成就
又各有特点的。我找吴荫循、魏峨和张小怿谈话,
说做这项工作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他们提供学习专
业的机会,如果愿意,将来还可以写他们的评传;
二是我们将来要做《中国电影艺术史》,这也是为做
《中国电影艺术史》积累资料。他们做得非常认真,
进步也很大。很可惜,三本都做完了,清样都出来
了,即将出版时就遇到1964 年文艺整风运动,这
些人都是整风对象,三本书当时一本也没有出成。
郑君里和赵丹的两本清样完整保存了下来,在“文
革”结束后重新出版。蔡楚生那本在“文革”期间被
拿去当“罪证”,所以遗失了。当时如果没有文化大
革命,我是准备把这个《中国电影艺术史》继续搞
下去的,很多人也觉得我很有远见,考虑得很周到。
而且这样做,编辑也很高兴,因为他们有实践学习
的机会。我不喜欢让编辑只坐在书斋里面,除了让
他们看大量资料,我还给他们提供机会去摄制组体
验和采访,这样对拍摄影片的过程有很深刻的体会。
但是很遗憾,《中国电影艺术史》最终未能实现。
除此之外,我一直希望能出一本两岸四地的
《中国电影史》。很欣慰的是,2008 年,台湾著名
电影导演李行和香港电影工作者总会会长吴思远找
到我,共同担任编委会主席,主编了《中国电影图
史》。这是中国第一次把两岸四地(大陆、香港、台湾、
澳门)一百余年的电影全面、系统、客观地记录和
展示出来,最重要的是通过电影文化推动两岸的和
平和统一。
三、在国内外开设“中国电影史”课程
(一)国内开课
《中国电影发展史》成书的初衷就是陈波儿想
为中国的电影大学开设一门《中国电影史》课程。
1952 年,陈波儿去世后,电影大学也一直因为没
有教材没能开设这门课。后来北京电影学院分管教
学的副院长钟敬之听说我在电影工作者联谊会讲
课,就找到我,请我去电影学院开课。我当时没有
同意,一是太忙,没有时间;二是我觉得还不成熟,
不足以开一门课。后来,钟敬之找到了夏公,夏公
当时也在给电影学院的学生讲关于剧作方面的内
容,夏公问钟敬之我为什么不同意,钟敬之说我觉
得时机不成熟,而且太忙。夏公听后笑着说,不成
熟可以慢慢成熟,哪能一下就成熟呢?太忙?他
有我忙吗?夏公让他的秘书给我打电话,说:“电
影学院办学不容易,应该支持他们。”就这样,我去
电影学院讲了一年的《中国电影史》,如果追根溯源,
我应该是新中国第一位讲《中国电影史》的教授。
后来,上海电影局副局长瞿白音知道了我在电
影学院上课,就邀请我去上海电影局讲《中国电影
史》。有一次赵丹碰到我还说:“你好大的胆子!”
我说:“怎么了?”他说:“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发
祥地,你去发祥地讲中国电影历史,你说你胆子是
不是很大?”我就问:“反应怎么样?”他说:“反应

倒是不坏。”“反应”主要来自两类人,一类是老电影
工作者,听完我讲的中国电影史都很感慨,说不回
想不知道,原来当初我们不知不觉地参与了那么多
进步电影的拍摄,现在看来很开心。另一类是年轻
的电影工作者,他们以前不知道中国电影经历了那
么多的坎坷,也不知道中国电影曾经取得了那么多
的成就,现在知道后越发觉得自己做的工作有意义。
(二)国外讲学
1982 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 C L A)
写信给文化部指名邀请我去给他们学校的博士和硕
士研究生讲中国电影。文化部有关部门把这封信转
给了我,并且用电话告诉我,如果我觉得可以去,
文化部乐见其成。如果我觉得有问题,不方便去,
文化部也不勉强,让我直接和美国加州大学沟通和
联系。我向有关领导请示,觉得《中国电影发展史》
已经出版很多年,文化大革命也已经过去了,应该
让中国电影史“走出去”,于是就回信表示同意。很
快,洛杉矶分校派了一位教授来中国同我商谈,这
位教授就是尼克. 布朗。尼克. 布朗拿着学校介绍
信通过文化部找到我,跟我介绍学校和学生构成情
况,商定上课时间和课程安排。这些都谈得很顺利,
却在最后出现了一个很不容易解决的问题,他提出
让我用英文讲课。他们学校自从开办以来,外请教
授都是用英文授课的。我说我英文不行,不可能用
英文讲。尼克. 布朗很为难,最后跟U C L A 艺术
学院的院长打电话,他们办公会上决定对我可以破
例,允许我带翻译,翻译的费用由他们学院出。就
这样,1983 年,我第一次去了美国。艺术学院和
电影戏剧系的领导对我进行了热情的接待,学生也
非常踊跃。因为是给博士和硕士生讲课,按照美国
学制规定,一个班不能超过20 名。但是我的班有
60 多个研究生报名,我当时也不懂,就想我来一
次不容易,学生愿意学是好事,人多点没关系。学
校领导不同意,说除了有期中作业外,最后还要给
学生修改这门课的结业论文,作业是英文的,如果
学生太多,老师太辛苦。后来院里专门对学生进行
了一次测试,我们也找报名的中国留学生做工作,
希望他们把机会留给外国学生,并且许诺如果他们
想听,回国后随时可以给他们讲,就这样最后定了
26 个学生。我开设的课程名称是《中国电影. 历史
与美学》,主要讲的是建国前中国早期电影的发展。
真正讲起来发现确实很辛苦,当时给我担任翻
译的是中国电影出版社《世界电影》的编辑陈梅同
志。她青少年时期跟父母在美国侨居过一段时间,
能说一口流利纯正的美式英语,毕业于中央音乐学
院音乐学系。她虽然对电影专业术语不是很熟悉,
但是悟性很高,一般的艺术和美学问题她都能理解,
所以组织上派她跟随我到美国担任《中国电影史》
课的翻译。每次正式上课之前,我都要把课先讲三
遍。第一遍是我讲,陈梅听,做笔记,记要点,让
她对我讲的内容有所了解;第二遍是我讲,陈梅边
听边翻译,遇到困难,我就停下来,让她查字典,
直到弄清楚为止;第三遍是我一边讲,她一边翻译,
旁边摆一个闹钟算时间,因为我讲课的时间必须要
和翻译的时间配合好,讲太长或太短都不行。就这
样,我一周上一到两次课,每次上课之前都要先完
整地备三次课,确实非常花时间和精力。这是中国
电影第一次走进国外大学的课堂,就这样我讲了一
个学期,最后结课学生给老师打分,给我的评价非
常高,几乎全部是满分,甚至很多学生把博士和硕
士毕业论文都改成研究中国电影了,我非常高兴。
当时电影戏剧系主任请我吃完送行饭后,他们艺术
学院院长又专门请我吃饭,说他对自己请来中国教
授讲中国电影非常得意,认为自己有远见卓识,并
且提出希望我来做常任教授。我很意外,因为来美
国之前没有涉及到这个任务,于是我说:“我在北
京还有很多工作,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确切的答复,
希望你可以谅解。”
回国后,因为中国电影出版社还有很多工作,
所以我没有接受U C L A 常任教授的邀请,但是经
过协商我1986 年又去讲了一次学,也是一个学
期,第二次讲学我把对于中国电影的讲解拓展到
了“十七年”和谢晋时期。那次讲学是在美国刚举
办完谢晋电影回顾展不久。那次回顾展是由美国
八个团体——美国电影学会、纽约现代艺术博物
馆、芝加哥艺术学院电影中心、洛杉矶加州大学
电影中心、旧金山太平洋电影中心、旧金山国际
电影节、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和旧金山世界影视
公司联合举办的,选择了谢晋1957 年至1984 年
导演的十部影片:《女篮5 号》、《大李、小李和老李》、
《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青春》、《啊!摇篮》、
《天云山传奇》、《牧马人》、《秋瑾》和《高山下的
花环》。4 回顾展先后在四个城市——旧金山、洛
杉矶、纽约和芝加哥放映,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
当时谢晋在洛杉矶停留了8 天,主要活动场所就
是UCLA,所以UCLA 的教授和学生对谢晋和他
的影片都非常熟悉。当我授课时,他们就会经常
问起关于谢晋的问题,所以我把授课的范围也从
原来的早期中国电影拓展到了80 年代谢晋电影。
我先后两次去U C L A 讲学,每次都带去不少
关于中国电影的书籍送给学校。几个研究生去图书
馆把所有关于中国电影的书刊都抱到了课堂。他们

中的大多数不懂中文,只能通过看图片,感受中国
电影的气氛。于是我把书刊中重要的内容和评论挑
选出来,给他们做讲解和介绍。当时中国电影很少
在外国放映,我第二次去美国,文化部电影局给了
我很大支持,他们允许我带了20 多部中国电影的
拷贝放给美国学生观看,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不准
做商业放映,我在学校放映中国影片取得了非常好
的效果。
这里我想谈谈裴开瑞(Chris Berry),他是英
国人,曾在UCLA 的艺术研究院读博士学位,我第
一次赴美讲学时,他是我班上的学生。经过一个学
期的交往,我们互相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博士论
文是关于中国电影的研究,他希望有机会能到中国
进一步考察中国电影。他学过汉语,也希望能有机
会到中国提高自己的汉语水平。于是我介绍他来到
了北京,经国务院外国专家局批准,他进了中国电
影发行放映公司担任英文专家。他任务完成得很好,
曾连续数次签约,是当时在中国最年轻的外国电影
专家。现在他已经是西方比较知名的研究学者了。
第三次去美国是1989 年,纽约大学十七分校
请我去讲一个学期《中国电影史》。在那里,我结
识了美籍华裔科学家杨振宁教授。杨振宁教授当时
也在十七分校,有时我们在教授食堂吃饭时会碰
到,慢慢就熟识起来。一个学期结束了,我把带
来的很多35m m 电影拷贝和录像带(那时还没有光
盘)打包寄到了下一个要去讲学的学校。临走前又
在教授食堂碰到了杨振宁,他说:“你来讲课各方
面的反应非常好,你能不能晚走几天,我把在校的
中国留学生召集起来,请你为他们开一堂‘中国电
影史’的讲座?”我说:“开讲座没问题,但是我把
电影拷贝和录像带已经寄走,想看电影就比较困难
了”。杨振宁说:“不放电影也要讲。”就这样,他亲
自用毛笔写了一个通知贴在布告栏当中,讲座当天
来了很多中国留学生,杨振宁亲自主持,效果非常
好。临走时,他的助手还把布告栏中的通知揭下来
折好送给我做纪念。
此外,我还去了爱霍华州立大学、丹佛大学、
南加州大学、州立纽约大学等,在此不一一赘述了。
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先后三次去美国讲学,就是
为了让国外大学的学生开始了解中国电影,知道中
国电影的历史。现在看来,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
四、关于“中国电影史”的国际交流活动
法国:20 世纪50 年代中期, 中国逐渐开放,
一些外国的学者也会到中国来访问,其中包括法国
的乔治. 萨杜尔。1956 年,萨杜尔以中法友好协
会电影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身份,偕同妻子鲁塔. 萨
杜尔应邀来中国访问。当时,中法两国尚未正式建
交,他们几经曲折之后才到达北京,文化部和电影
局让我全程陪同。萨杜尔在中国呆了一个多月,他
是个老资格的革命家,我们沟通了很多关于电影史
方面的东西,我把中国电影的发展历史讲给他听,
他对中国电影很感兴趣,还尽可能多地观摩了中国
影片,会见了许多电影艺术家,参观访问了北京、
长春、上海、杭州、广州、武汉等城市,先后三次
作了关于电影历史的学术报告,对中法电影艺术的
交流起了很好的作用。他意外地收到我们赠送给他
著作的《法国电影》首次中译本的样书时,惊喜异常。
我们不断地广泛交谈,他渴望知道关于中国电影的
一切,我则向他求教,学习他丰富的从事学术研
究的经验,我们也因此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1965
年初,我突然收到一篇题为《电影史的资料,方法
与问题》的法文打字稿论文,是乔治. 萨杜尔1964
年在意大利威尼斯举行的电影史学圆桌会议上的速
记。他没有给我写信,仅在打字稿第一页上写了这
样几句话:“没有你的提问和我们之间广泛的交谈,
不会有这篇文章,它是友谊的产物,也是友谊的象
征。”下面是我很熟悉的他的亲笔签名,这篇论文后
来收入他的著作《世界电影史》中,作为全书绪论
刊于卷首。但在“文革”期间,这些具有学术价值
的来信和文稿统统被当作“罪证”抄走了,至今也
未能找回来。5
1981 年6 月28 日,法国拉罗舍尔市国际现代
艺术节组委会举办赵丹电影回顾展。中国文化部派
去了两个人,一个是赵丹的夫人黄宗英,一个是我。
那时赵丹刚去世不久,上级领导特别嘱咐我要照顾
好黄宗英,多宽慰她一下。回顾展放映了赵丹主演
的八部影片,分别是《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乌
鸦与麻雀》、《林则徐》、《聂耳》、《李时珍》、《海魂》
和《烈火中永生》,引起了很大反响。拉罗舍尔市是
一个小城市,但是那次去了很多记者和专家,记者
招待会本来计划开一个小时,结果最后进行了四个
小时。黄宗英主要回答创作方面的问题,其他跟中
国电影有关的问题都是我来回答的。那时候,我们
就是借在各国举办电影回顾展来扩大中国电影在世
界的影响力。
意大利:1982 年6 月20 日,意大利举办了“中
国电影回顾展”,主办当局比埃蒙台大区邀请中国
电影代表团前去,当时陈荒煤是中国电影代表团团
长,我和龚涟是副团长,随行的团员还有水华、桑
弧、田华、祝希娟、吴贻弓、马石骏和何振淦。这
次回顾展规模盛大,在都灵、米兰、罗马等城市举办,

放映了自1925 年以来的中国电影135 部,连续放
映了40 多天。欧洲不少电影理论家、评论家、专
家参加了这次“中国电影回顾展”,还在学术研讨会
上展开了对中国电影的讨论。意大利电影的流派很
多,他们之间看待问题的方式也有很大差别,慢慢
就形成很大的争论。后来因为争论太激烈,就请中
国代表团发言。其实去之前是没有要求我们发言的,
只是让我们听听外国人对中国电影的意见。陈荒煤
让我发言,这篇发言稿没有在国内发表过,但是讲
的内容现在想来还是有点意思的。当时我讲的主要
问题是“外国人看中国电影关心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们争论之所以激烈,主要也是关注中国电影
的侧重点不同,这种关注很难区分对错,各有各的
道理吧,做这样一个发言也是为了平息他们的争论。
在这次回顾展中,我还跟法国巴黎大学著名电影史
学家让. 米特里相识并成为了好友。他不止一次地
跟我说:“这次集中看了一些中国影片,像是发现
了一片新的天地。现在西方已经出版的一些世界电
影史著作,完全没有讲到中国电影,这是不公平的。”
又说:“我自己已经出版的世界电影史著作中也没
有讲到中国电影,是我无知,我感到惭愧。”这些话
我听后非常感动。
川喜多长政与日本:我和川喜多长政曾经有
过一次接触。川喜多长政在上世纪40 年代“孤岛”
电影时期是很有影响的一个人物,因为《中国电影
发展史》对“满映”和“华影”作品是持否定态度的,
所以川喜多长政非常不满意。建国后,他要求见
新中国电影方面的负责人,那时是文化部副部长
王阑西同志接待的他。王阑西找到我,问我对川
喜多长政这个人是不是了解,我说了解。他又问
我对川喜多长政的观点是不是了解,我说也了解。
王阑西说他准备请川喜多长政吃饭,让我一起参
加,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川喜多长政出言不逊的话,
让我毫不客气地驳斥他。当时是在“烤肉季”请他
吃烤肉,我都准备好了要驳斥他了,结果他一去
竟然非常客气地对我说:“久仰大名,我读过你的
著作,很好很好”。吃饭期间,谈论的也都是类似
“今天天气怎么样”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因为川喜
多长政在北京念过书,他就开始大谈原来北京什
么样子,现在北京又是什么样子,谈自己的感受。
还说他的中国话是跟中国当年的妓女学的,北方
的妓女讲普通话,南方的妓女讲方言。而关于“满
映”和“华影”的问题却一点儿也没有说。他们其实
就是想把“满映”和“华影”时期的电影算作进步电
影,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中国人看来,那个时期
的电影就是“汉奸电影”。
20 世纪80 年代初,日本有一个电影史家专程
从东京到北京,他当时住在北京饭店,请森川和代
做翻译,要求见我,说是征求我的意见。这个电影
史家主要研究日本人在中国的电影,也是因为日本
人不同意中国对“满映”和“华影”时期电影的评价,
所以他特地约见我,让我根据《中国电影发展史》
中写到的,谈一下我的看法。我们谈了几个小时,
未达成一致。日本另一位评论家佐藤忠男更荒唐,
他在中国电影百年时出了一本关于中国电影历史的
书,把“伪满映”、“伪华影”的电影都划作中国电
影,这会很荒谬的。以上这些也都是与“中国电影史”
相关的。
“《中国电影发展史》是记录中国电影历史情况
的第一份调查报告,目的在于引起我国电影工作
者和广大读者对于中国电影史研究工作的兴趣和
注意。”6 现在来看,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从1950
年陈波儿交给我做“中国电影史”这个任务,到现
在已经近六十年了,这六十年来,尽管我为此吃了
很多苦头,但是我并不后悔。让我锲而不舍的原因
有两个:其一,这是陈波儿同志的夙愿,陈波儿是
一个好同志,好领导,可惜去世得太早了。她提出
构建中国电影史也是为了中国青年一代的电影人。
所以我不管是到北京电影学院授课,还是到美国讲
学,都是为了完成陈波儿同志的夙愿。其二,中国
电影的历史感动了我。我本来对中国电影一窍不通,
读了将近七年的资料,跟老一辈的电影人亲密接触,
让我知道中国电影能有今天不容易。就是这两个原
因,让我遇到再大的困难,吃再多的苦头,都锲
而不舍地坚持下来了。今年是新中国成立60 周年,
着手研究中国电影史也将近60 年了,到现在还有
很多人在谈论《中国电影发展史》,有很多人在认真
地研究中国电影史,我感到非常欣慰。

注释:
会编.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
5 程季华. 法国电影(序言). 载: 法国电影. 乔治. 萨杜尔著. 徐
昭译.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
6 程季华主编. 北京:中国电影发展史( 引言). 中国电影出版
社,1963.
1 根据李少白的回忆,他是1958 年从中国电影发行公司宣传
部直接调入学术研究部的。
2 关于跟夏公汇报写作提纲的更为翔实的记载参见:程季
华. 长相思. 载: 电影艺术,1996,(1).
3 根据李少白的回忆,他主写第七章,刑祖文主写前六章。
4 程季华. 谢晋的海外知音. 载:论谢晋电影. 中国电影家协

贾樟柯海外淘金术

Feb 16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289 comments »

在商业和艺术之间,贾樟柯找到了一种他“喜欢玩的”操作手法:拍摄自己喜欢的影片,卖到国外,进入全球版权交易领域,以此开辟他的电影商业化之路。
1998年,贾樟柯的第一个长片《小武》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引来法国电影营销商的关注。从此,刚出校园,一文不名的贾樟柯找到了感觉,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西河星汇。
有人说,电影版图中,贾樟柯以另一种模式确立起自己的地位,并引发人们对中国电影产业现状及未来的思考。而贾樟柯却说:“我骨子里不是生意人。”成立公司的初衷仅仅是为了有一个接纳投资的平台。
“假公司”真老板
《中国周刊》:很多人认为你的电影获得了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双赢。但是,国内却鲜见你的电影上演。那么,你的电影如何盈利?
贾樟柯:我们不和院线打交道,我们面对的是全球销售商。我们通过优秀的电影发行商,把自己的影片版权卖给对方,再由他们与院线打交道。我们面向海外市场的,有长期合作的三家境外公司负责。
这种模式最初是从1998年柏林电影节上逐渐建立起来的。法国营销商买了《小武》全球发行的版权,之后的《站台》、《世界》、《任逍遥》一直延用这种销售模式。
《中国周刊》:你的北京西河星汇公司是在2006年成立的,当初设立公司的直接动机是什么?
贾樟柯:作为独立电影人,自己办公司有过一个过程,最初是在香港注册的。当初成立公司的动机没有商业诉求,而是因为有资金来往,人家总不能把钱装在一个信 封里给我,这就需要搭建一个资金接纳平台,有一个规范的财务。也就是说,香港的公司只是衔接海外投资商和发行商与我们之间的财务关系,除此外,这个平台没 有其他业务开展,它实际上是一个“死公司”。
《中国周刊》:“假公司” 如何变成了真公司?
贾樟柯:实际上,2003年的时候,我的合伙人就反复向我建议建电影院、抓终端,成立面向国内的运营公司,只是我的兴趣还在电影制作上,一直没有 做。到2004年出现了转折——我的电影可以进入国内市场了。这意味着在国内将产生大量的财务关系,在国内需要有一家公司处理相关事务。与此同时,我们的 业务量也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广告片,每年可以拍15条广告。这些因素促成了2006年成立西河星汇公司。这个过程说明,我不是一个生意人。
《中国周刊》:在这之前,你为了拍片有过到处“找钱”的经历吗?
贾樟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凑钱拍了50分钟的短片《小山回家》。这个钱是我写电视剧给人当枪手赚的,还有同学凑的,一共两万元人民币。这部凑钱拍的片子 后来在香港独立电影短片展上获奖,引来了《小武》的投资。记得1997年,投资方为《小武》投资了三分之二,我在山西找到一家广告公司投资了三分之一。另 外,花费都很省。比如,在老家吃住行都很便宜,还有馈赠的费用。我去柯达公司买胶片,买了40卷,营销经理自己花钱买了10卷送给我。那时候,我是用自己 的全部家当拍片。
转折点就是1998年的柏林电影节。《小武》全球版权卖了几百万,再投资到《站台》的拍摄,这才进入一个良性循环。
盘子里的钱越来越多
《中国周刊》:在国内有了自己的公司,并且在商业运营上有所成就之后,你尝试过投资影视产业吗?
贾樟柯:就在国内公司成立后,我们的经营有一个大转变,从2009年底我开始做“添翼计划”,投资年轻导演拍电影。
因为我发现自己盘子里的钱越来越多了,内心就开始有这样一个诉求。这也是现实条件决定的,因为我们的电影工业还属于国营体制,那些独立电影导演们想表达自 己,却没有生产这种电影的模式。通常独立电影导演拍第一部片子难度很大,因为他们没有物质积累。我明白这种难处。我经常说,香港黑帮电影中说“黑社会也要 企业化”,拍电影也要企业化。
我当然希望成为我投资对象的年轻导演,要有很明确的商业责任感。因为我不是在做公益赞助,而是一项投资,是在搭建一个桥梁,有商业的严肃性,并希望以此形成一个健康的形态。
《中国周刊》:投资年轻导演,从商业的角度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你如何控制投资风险?
贾樟柯:这项投资的风险是非常高的,这些年轻导演都没有被市场验证过。作为公司,首先要知道风险在哪儿,并且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我觉得自己有很好的抗风 险的办法。首先,我们一直是在做联合投资,找不同的投资方来赞助同一个项目而不是独立投资。这样一方面减少公司面临的风险,另一方面这个项目可以同时拥有 多方的资源,包括资金资源、人脉资源、发行资源等。另外,借助我们自己的发行渠道,使一部片子至少在全球10个国家发行。
《中国周刊》:这个过程中,游离于导演和老板之间,你如何权衡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的关系?
贾樟柯:有智慧的公司要有目标人群和市场,并以此获得生存之道,而不是以违背自己的价值观为代价。
商业具有它的保守性和积极性。有时候为了追求商业利益,容易让人的意识形态变得保守。比如,我在拍摄《小武》的时候身无分文,后来影片突然发行了,我一下 子有钱了。最多的时候我口袋里有400万元。然后我就开始想是不是该买房了?是不是该买车了?这时候,我的创作上有保守倾向。不过,我克服了,把400万 全部投资在下一部影片中。
商业有它的好处。多年来,我有能力继续拍我喜欢的电影,就是商业回报为我提供了不断创作的资金基础。所以,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哪个最大化,这要看在什么时候哪个占到上风。我也会有保守的时候,问题就是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克服。这个冲突在我身上表现并不明显。
《中国周刊》:对西河星汇未来的发展有怎样的规划?
贾樟柯:目前公司处在快速的发展期。2010年,我们会在上海和深圳建立分公司,并在深圳建立摄影棚,投资影院做院线,进入影视产业的终端。我们觉得做单 纯的艺术院线很难,片源不够,审批很难,体制局限太大了。但是我想建立一个普通的院线,针对艺术影片单设一个厅,玩自己想玩的。
娱乐市场化初级阶段
《中国周刊》:怎么看待明星经商现象?
贾樟柯:我觉得是好事。对于艺人来说,我特别能理解他们,因为演艺这个行业是比较被动的,一般是导演和制片人来选你。艺人成立演艺公司并参与经营会增加他们的主动性,看好哪个剧本,可以由自己主导拍摄制作,包括投资。
《中国周刊》:华谊兄弟上市后,许多明星股东一夜间身家暴涨数千万元,像冯小刚、李冰冰等大牌导演和演员,既是华谊旗下签约的艺人,又是公司股东,参与到上市公司的决策中,华谊兄弟的模式,会成为制片公司未来的方向吗?
贾樟柯:华谊上市确实让很多人受到了刺激,但这不会成为普遍现象。在发达国家,娱乐业做的比较成功的都是百年老店,资本很理性。比如,美国的八大公司。
制片公司的经营模式有很多,如果上市他们的侧重点也不一样。打个比方,上市就是写一个剧本,如果我的公司想上市,海外发行肯定是我剧本里的重要章节。对于 华谊而言,在上市这个剧本中,明星加盟是他们最好的剧情。另外,也不是所有的制片公司都想上市,所以也不存在明星成为制片公司股东的风潮。
《中国周刊》:目前,民营资本在影视产业中已经非常活跃,这对于推动整个行业的市场化具有什么意义?
贾樟柯:目前,演艺界依旧处于民营资本和官方资本的结合中,而且即使是民营资本也会处于官方资本的潜规则中,并没有实现真正的市场化,特别是终端出口商没 有做到市场化。比如,一部电影如果政治上正确,在现在商业保守的模式下,他也可以获得商业利益的最大化,而不管艺术价值有多大。
《中国周刊》:我们处在影视乃至整个文化产业市场化的哪个阶段?
贾樟柯:真正的市场化能容纳多元思想,并且不同的意识形态都有在商业上获得肯定的机会。只有保守的市场才会呈现思想的一元化。所以,要实现市场化还需要改革,目前我们面对的最后一个堡垒就是体制。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市场化还处在初级阶段。

王全安谈团圆和中国电影现状

Feb 15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854 comments »

德国之声中文网

中国导演王全安的新作“团圆”是第60届柏林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因此受到极大关注。而王全安本人也于柏林电影节非常有缘,曾经凭借“图雅的婚事”一片拿下金熊奖。在电影节期间,德国之声记者对王全安进行了专访,听听他对“团圆”这部影片以及中国电影现状的看法。

德国之声:您是柏林的常客,这次来的感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与第一次来柏林相比如何?

王全安:我第一次来是因为放映“月蚀”,是在2002年,那会儿柏林电影节跟我都比现在要年轻。我当时是参加青年导演论坛单元。那是我第一次在德 国过年,近十年我有一半都是在德国过年,可以说随着参加柏林电影节次数的增加,也就越来越让我觉得柏林是家的感觉,因为一到过年我就在德国“团圆”了,有 这种感觉。

德国之声:您刚才提到了“团圆”,这次柏林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就是您的“团圆”。您出生于陕西延安,是北方人,但这部电影的场景完全是在上海,还有大量的上海话对白。回到中国市场之后,您对票房没有担心吗?

王全安:我想电影的类型是有各种各样的,功能也不一样,拍电影的时候诉求也不一样。在你选择拍这种电影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比如说它不会是一个大成本 的制作。我现在拍这种电影,以在中国的一点江湖资历,控制在1000万到2000万之间,在发行方面平衡的话,成本比较低,而且在国际市场上再加上一点国 内市场,基本上能够解决商业上的问题。尽管如此,这部电影拍摄的初衷,不管是制片人还是导演,不是以谋取票房为主要目的的制作。

德国之声:谈到票房,很多媒体评价认为中国电影目前出现比较奇怪的现象,电影作品大量产生,票房也都不错,但总体质量却令人不敢恭维。您认为商业化对中国电影究竟起了什么影响和作用呢?

王全安:我觉得从一种进展上讲,对中国电影而言应该看它之前的处境。现在中国电影进入了商业时代,也就是娱乐化的时代。对电影的定义,比起以前的 宣传说教功能而言,显然是进步了。而且更加宽泛,宽容,而且电影随着经济上的回收和投入,更趋向于工业化,对一个国家的电影发展而言是非常非常大的进步。 当然在这个过速的发展中间,跟中国的所有问题一样,正如解决经济问题,还有表现发展的一些东西,比如建筑等,可以一夜之间一蹴而就。但是这种投机取巧的做 法跟心智的成长是违背的。应该是一步一个台阶走。这就是我们遭遇的问题。有的事情是无法取巧的。比如“阿凡达”这个电影,对中国电影人而言绝对是一个重磅 炸弹,因为它全球票房可能比中国整体上一年的票房还要高。这样的事情中国人肯定是很羡慕的,尤其是制片人们。但是我的感受是,另一方面,中国的制片人还有 一些商业导演肯定对卡梅隆这样一个世界上最能赚钱的导演花十多年去做这样一个电影表示非常不屑。觉得这种东西花这么长时间,卡梅隆应该每年拍上四、五部。 所以我们对电影这个事物的理解还不够成熟,过于贪婪,过于短视,像一种开发,只砍树不种树一样,很快会遭遇资源的危机,现在的电影已经出现这种问题。不断 重复,重拍,大小名著都翻拍多少回了,为什么这样呢?就是想付出的更少,得到的更多吧。但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嘲讽,最终还是得不到想要的。我建议中国电影应 该建立在现在的基础上趋向于宽容,更丰富,丰富它的类型。不能说只要赚钱的部分。赚钱的部分如果说是主流,应该是像人的躯干。而艺术片,带有一些思考探索 的电影,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电影的大脑,它决定未来的方向,在类型上,在输送人才,在创造上,提供新的血液的功能。如果说大脑的功能是多余的,吃饭走路都在 中间那块,那就导致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乱撞。

德国之声:您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团圆”这部电影可能创下了中国电影审(虎年快乐)查的一个纪录,送审一周左右就通过。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看到比 如一些和您同辈的,被称为“第六代导演”的电影却经常遭到审(虎年快乐)查,而无法过关,或者大量删减,有些导演因此甚至被称为“地下导演”。您对中国的 电影审(虎年快乐)查制度怎么看呢?这对你们这些“第六代导演”的影响有多大?

王全安:(审(虎年快乐)查制度)显然是有变化的。我觉得处在之前这十年的中国电影形态主要受到“六(虎年快乐)四事件”的影响。环境变得非常紧 张,外部对中国有很严厉的一个看法,很希望听到不同的声音,国内本身就非常紧张,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下。这几年之后,慢慢变得松弛,这还真是东方有东方的解 决问题之道,和西方确实不太一样。(审(虎年快乐)查)松弛之后别的事情还在发展,商业在发展,商业的发展势必渐渐地影响到了体制的变化和跟进。我个人的 理解,中国的电影环境目前最大的困扰已经不再是审查的问题。审查一方面是政(虎年快乐)治上的,制度性的,更是一个对事物的理解力的问题。把握制度的这些 人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已经变得松弛多了。所以真真困难的是电影本身。反倒是中国的电影人因为长期躺在有局限的这么一个体制里,他也习惯了当一个愤怒的人,而 疏于对本身从事职业的探索。其实,真正难的是电影本身这个职业。其实我老对身边的人讲,如果你真地去了解了这个环境的话,面对这个环境的话,其实你应该意 识到你为这个世界创造点什么的时候到了,而不是去诉说、诉苦。所以我经常对他们说,假如没有审(虎年快乐)查的问题,我想听听你有多棒。因为好电影永远是 十分罕见的,在我看来,真正困难的是艺术。就是说,德国、美国、法国都没有电影局,但是好的导演依然很罕见,就足以说明这个职业本身是多么的困难。所以如 果哪个导演他在这个职业方面还有希望,还有天资,我就希望他把这些集中在他的职业上,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采访记者:石涛

责编:潇阳

转帖:杨德昌对台湾影坛的影响

Feb 5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517 comments »

「台灣新電影」是台灣電影發展史上最重要的一頁篇章,而楊德昌則在這段歷史中佔據著不是最重要但卻不可或缺的地位。

這一次「台灣新電影運動」的成功,主要由兩股影壇新勢力匯聚而成。自1982年陸續出現台灣影壇的十幾位新銳導演,雖也有所謂的「本土派」與「留 洋派」之分,但卻有一股不分彼此、眾志成城、同仇敵慨的氣勢。他們之間既競爭又合作,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在銀幕上或銀幕下都留下了不少的佳話美談。

若加以細分,同是1982年出品的《光陰的故事》和《小畢的故事》可以視為兩組電影新銳展示實力的代表作。《光陰的故事》除張毅為本土的電影專業 畢業生外,另外三位導演陶德辰、楊德昌和柯一正都是留美的電影系畢業生﹔而《小畢的故事》則是本土電影工作者(陳坤厚、侯孝賢)結合本土年輕小說家(朱天 文、丁亞民)的漂亮出擊。這兩股力量,到了拍攝黃春明原著的《兒子的大玩偶》時更結合在一起(由侯孝賢、曾壯祥、萬仁聯合導演,吳念真編劇,陳坤厚攝 影),形成一股驚人的氣勢,也把台灣電影帶進一個新境界。

當年,台灣仍處於「戒嚴地區」,對外的資訊比較閉塞,外國電影也不能隨便進口公映,本土電影工作者幾乎全憑自我摸索而成長。因此,當一批年紀相近 的電影留學生集體加入舊有的拍片體制時,他們便自然扮演了「新知傳遞者」的角色,為當時仍頗為保守的台灣電影界傳遞西方電影新思潮,吹起了一股清新之風。

在「留洋派」的導演之中,楊德昌儼然是扮演了領袖的角色。一方面是因為楊德昌在眾人之中有較豐富的社會經驗和拍片經驗,另一方面則因為他擅長思 考、多才多藝,因此自然形成一股吸引力,連「本土派」的年輕導演也很喜歡圍攏過來。當時,國民黨黨營的中影公司是台灣新電影的大本營,新銳導演們有事沒事 就喜歡聚集在七樓的企劃部聊天打屁,連娛樂記者都常往那邊跑。下班後,楊德昌家裡那一幢日式的房子就成了眾人的另一個家,大家脫了外衣在榻榻米上肆無忌憚 地高談闊論,成了很多台灣新銳導演至今仍忘不了的歡樂記憶。有一年的金馬獎頒獎典禮之夜,筆者有幸置身其中,跟十多名年紀相當、理想相近的導演在榻榻米上 看電視轉播頒獎禮,充分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那種「革命感情」。

這種同儕之間的感情不但流露在私底下,也反映在他們拍攝的電影上。新銳導演們互相在別人的作品中亮相演出的情况隨時可見,例如楊德昌導演的《海灘 的一天》有辦公大樓的戲,柯一正、陶德辰、陳坤厚、侯孝賢、吳念真等人都乖乖客串公司的職員,既省錢又提高了特約演員的素質。除此之外,他們也不吝嗇於提 供自己的專業所長給別人的作品,藉以提高其電影藝術水平。例如侯孝賢導演的第一部轉型之作《風櫃來的人》,原來採用一般的流行音樂作配樂,楊德昌看了覺得 可惜了,主動建議更換為古典音樂《四季》作配樂,影片的整個格調登時提升不少。

可惜這種彼此激勵支援的同志之情只維持了開始的兩三年,隨著各人的發展有高有低,名氣逐漸懸殊,「台灣新電影」也在評論界引起爭議,1985年甚 至出現了「擁侯派」與「反侯派」的說法,同志之情就漸漸趨於冷淡。此時此刻,楊德昌與侯孝賢逐漸成為代表台灣新電影的兩大支柱,甚至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電 影美學門派。

自從得到一些主流影評人對台灣新電影的清淡風格給予極力誇讚之後,很多新銳導演紛紛以「排除故事情節和戲劇性、淡化人物感情、大量使用單鏡頭長 拍、追求個人感性風格」作為他們追求的共同創作目標,失去了多元化,「淡」彷彿成了國片創作唯一應走的道路,侯孝賢也成了很多人模仿的對像。這種採用「一 淡到底」的基本風格,直至1990年代的蔡明亮和林正盛都沒有改變。相形之下,楊德昌的電影風格在台灣影壇顯得勢單力薄、千山獨行。

老實說,像楊德昌這種如此重視高明導演技巧、龐大劇本架構、複雜人際關係、專業電影技術、演員整體演出的電影拍法,在電影工業體制還沒上軌道、製 片投資又普遍屬於低成本的台灣影壇,的確有些吃力不討好。楊德昌如非有過人之能,也很難撑十多年。不過,也就是有楊德昌個人的堅持,近二十年的台灣電影還 能在鄉村之外有城市、傳統之外有現代、簡單之外有複雜,多少呈現出不一樣的藝術電影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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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良

蔡康永、焦雄屏对话《邵氏光影系列丛书》

Feb 5th, 2010 Posted in 转帖 | 787 comments »

邵氏光影系列丛书—《武侠.功夫片》、《古装.侠义.黄梅调》、《百美千娇》、《男儿本色》、《第三类型电影》《文艺、歌舞、轻喜剧》目前已经发行6本。http://www.douban.com/doulist/15922/
六十年代大陆正经历文革,台湾有着政治戒严,香港电影却趁此时,在邵氏和电懋两家电影公司倾力拍摄片厂电影下,拍片量在全球甚至仅次于美国,而有着「东方好莱坞」之称。到了七十年代,电懋衰败,直到七十年代末,嘉禾电影公司成立,成龙武打电影兴起,才结束邵氏独大的局面。
邵氏电影的历史,最明显的区隔是50年代末~~60年代中,李翰祥为代表所制作的黄梅调电影;60年代中以后由张彻所带领的武侠电影出现,至今武 侠电影、电视,都还是港台主要的拍摄题材之一,其中还出现了「楚原+古龙」的票房组合。现今扬名国际的大导演吴宇森,也是发迹于此时。
在过去半个世纪,邵氏出品了超过千部作品,邵氏的影片库也是全球最大的华语片库,其戏种多元,有史诗式宫闱巨片、浪漫喜剧片、动作悬疑片、黄梅调戏曲片,以至闻名中外的功夫武侠片,应有尽有,很多都是划时代的经典。
蔡康永邀请电影专家焦雄屏老师,为您详加剖析邵氏电影的特色及历史意义。
【满足影迷的收藏书】
蔡:热爱电影的人,对于一般人相对来讲,有的时候觉得他们很无聊,老是会收集一些旧东西,旧的海报、旧的剧照、旧杂志,旧书摊贩拿去一叠一叠卖 掉,秤斤论两地卖掉都不在意的,结果对一些喜欢的收藏的迷来讲,好象是如获至宝喔;如果可以不要那么费力气地去什么电影资料馆、电影图书馆这些地方去费尽 心力去翻寻,有人把它收集起来满足这一些电影迷的这份热情,我今天请了焦雄屏来陪我一起介绍这一套书。这套书要问说它有什么意义?是不是非出不可?如果消 失不见有没有关系?这都是我今天要问焦雄屏的问题,这套书它总名称叫做「卲氏光影系列」,最简单来讲就是邵氏电影公司的整个发展过程中间的所有电影名片以 及明星吗?
焦雄屏(以下简称焦):对!它的介绍,它很多都是从以前的『南国电影杂志』直接拿下来的。
蔡:所以也就是说如果是四十年之后,有人把什么壹周刊里面的专访收集成书,差不多就那个状况吗?
焦:有人很专心在收集的话,四十年后也是会是个财宝…因为我们去跟人家买电懋的国际电影跟卲氏南国电影,都有人开价开到百万。
蔡:如果你对于这个「卲氏光影系列」怀抱着很高的…期待的水准的话,我必须要说明一下,比方说我手上拿的这本「千娇百媚」里面,当然都是女明星的 照片,比方钟楚红当然就是很漂亮的,可是如果要追究它的文字水准的话,钟楚红翻过一页来开始是它的内容,那我读给你听—「钟楚红具独立能力」这它的标 题,接下来副标题就是「星际钝胎俏娇娃」女主角,然后写的人叫做冬妮,然后她说「许多人都说钟楚红带点傲气,不易相处,我与她不算老友,谈话颇有默契,通 电话一谈就是一小时几乎无所不谈。」整个来讲就是个废话,绝对称不上有任何的写作水准可以值得收集成册,当时的这种电影画报里面的随便一段访谈嘛…
焦:那你要回归到那个年代嘛!你现在的要求是不是有点高?因为当时学电影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一种闲话式的状态,可是我觉得它有彰显那时代,因 为我最近才去参加过一个香港的七十年代电影研讨会,是浸会大学办的,有一个文字研究题目非常有趣,叫「丹娜」就是以前的大胸部女王,因为用广东话念,我就 一直听到肉弹、肉弹,我就觉得很好笑!他讲丹娜肉弹的意义,在那个年代,她的身体怎么会被男性做为消费,还有她自己努力,后来我才知道丹娜其实是一个非常 聪慧的人,她是高学历,而现在做一个大企业家,她智商非常高,她完全是美国的珍曼斯菲的状态…他们就用各种方法来阅读丹娜现象,我觉得你就要回归那个时 代,回归到六○年代或七○年代,从文化现象去了解。
蔡:我当然对于这一套书的出版,觉得是…有出现比没有出现好太多了,能够容易说不要自己去翻资料影印,就拥有这么多漂亮的电影画报,尤其这些女明星,比方说这个郑佩佩以前的样子
,跟大家后来在「卧虎藏龙」看到碧眼狐狸是完全不一样的样子,那当初的这个玉女照片都是…你要去翻寻是颇费周章的喔,更不要说是后面这些很可爱的 访谈文字,当然没有什么严肃的内容,前面那些彩色照片很漂亮,有的时候看真是不得了,这一些对于很多影迷来讲,他就算不是热爱电影的人,都是他青春岁月的 美好记忆。纯粹就这个角度来讲的话,这套书当然是令人喜爱喔,可是我之所以一开始就要说明这套书的定位,就是我不太希望有人出于美丽的误解去买这个书,以 为是学术的著作,它其实比较像是收藏书,对不对?
焦:比较像香港常常出的一种杂艺跟艺究的关系那些书,香港出好多这种书,从明信片、照片、音乐的讨论,因为它就是一个非常讲究流行文化的一个地区,所以他们对于流行文化这种很campy的东西,他们有一种收藏癖,我觉得这比较像收藏癖的书。
【邵氏光影系列-功夫武侠片】
蔡:这一套书对你来讲,你是会很津津乐道的一直这样翻?
焦:不瞒你说,我看图片的时间超过我看那些文章,文章太影迷化了,但是看那图片,每一幅图片看明星,连武侠片那本也是非常有趣,因为我自己以前写 论文的时候,是写武侠功夫发展史,我们就觉得简直是真的匪夷所思,像一对中国跟日本的新婚夫妻,竟然互相拿出自己的国家的武器出来比赛说谁的流星镖比较厉 害、谁的十字镖比较厉害,还有「冷血十三鹰」,我这次在坎城的时候碰到昆汀塔伦提诺,他就跟我说他多么热爱这部电影「冷血十三鹰」,他真的没有找到世界上 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然后两个就讲很久…他说他要重拍这个电影,因为他看了张艺谋的「英雄」,他就觉得都可以拍「英雄」跟「十面埋伏」,他一定可以重拍 「冷血十三鹰」,「冷血十三鹰」真的是很过瘾的一部电影;邵氏的武侠片在那时真的充满了很多的活力…
蔡: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看起来其实都长得差不多的这些功夫片、武打片,在你看起来其实大有高下之别?
焦:当然有!比如说刘家良的电影,我觉得是好得不了的…卲氏这一批的武侠片里面都非常有energy,里面要从去细看,它有非常多不同的创作 者,比如说刘家良很讲究武德,讲究传承,还有他喜欢强调「止戈」就是偃戈止武,用和平的方法对待反战,虽然知道这些技巧,但是不常用,是要来救世的,他有 那个传统,因为他是真正武术的世家出生,他一路追上去是到黄飞鸿的根源;张彻就完全另外一国,完全是毁灭性的,然后要成就一个非常campy的英雄形象, 所以说「盘肠大战」对他来讲是个美感,一个男的已经战到那个肠子都流出来,还要战到最后一分钟,死的时候用站的死,不可以倒在地上死,因为毁了他的英雄形 象,像这一类的电影,去看它,它其实内部是有分别的。
【邵氏-东方的好莱坞】
蔡:这一套书能不能够完全代表卲氏?
焦:因为它还有三本没有出,现在就先三本,但是至少我觉得在文字资料上头,可以提供非常多非常直接的第一手资料,我只能这样说;因为邵氏电懋这些 电影的讨论现在蛮多的,香港电影资料馆,出一本也是邵氏电影的,可是那个文字完全是学术论文,那它的状况就不一样,照片就可能就没有好看。…要研究的 话,它只是素材,要变成一个文化现象,需要自己去研究,所以这些是材料,自己再想办法变出来或者是艺究。
蔡: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邵氏在华人电影里面的意义?邵氏肯定是最有资格被出成这种收藏书的一个时期,对不对?
焦:我觉得电懋也可以,两大并行的公司,电懋因为在香港影史是比较特别的…我觉得是中共跟台湾这两边长期的国共内战以后中间的一个歪型产物,它就 是一个扭曲性的产物,夹在这两大政权中间,以台湾跟东南亚为市场,他们属于右派系统的存在,替当年离开大陆的这一批人流放的情结,提供了另外一种逃避的一 个天堂…邵氏后来转型,不能一直拍过去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大陆景象,不能老拍古装、黄梅调这些,于是它开始转换,在整个东南亚还有整个亚洲华人电影的兴 起中,占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位置,它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后,一直在做整个亚洲工业界的头,它的电影可以行销到整个…大亚洲去,包括我想后来胡金铨,还有 张彻的崛起,他们这些武侠片能外销到韩国,如果现在问到初安民–印刻杂志的总编辑,他每次都说王羽在韩国吃拉面不要钱,走红的程度绝对是像现在可能裴勇 俊来台湾,吃东西也不要钱同样的状况,卲氏它在整个工业界本身,也在历史上头,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周星驰不是天上掉下来】
蔡: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对一个事情感兴趣的话,对它的来龙去脉知道一点,比较不容易那么受限制;比方说很多人看了周星驰,就会以为他是天上掉 下来的喔,那就不知道他前面有哪一些其它的谐星路线,就以为说周星驰实在是天才到一个地步,全部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喔!那如果翻我手上的这一套「邵氏光 影」,随便翻比方这一部电影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可是光是只看了这一张剧照,就是有一个扮成公鸡在跟一个蜈蚣对打嘛,那立刻就让我想到徐克后来拍黄飞鸿的时 候公鸡跟蜈蚣的对打,这一类在整个武术电影,也就是说可能整个黄飞鸿最早的黑白片时候开始一系列下来,不是我们想象中说那些电影拍得好的华人,都是天纵英 明到说此刻一觉醒来就拍出了这么多惊人的画面,他们大概也是从小被养出了这个眼界…
焦:整个香港电影的传承,还一直可以追溯到四○年代的上海。所以像这些东西你去研究的时候,常常到最后是恍然大悟,那从四十年代再去研究的话, 还追溯到好莱坞,追溯到卓别林都会有…好莱坞其实很多电影是被上海人抄过去,香港人又抄上海,所以就是你到最后才会发现有恍然大悟的乐趣,所以后来再 看到昆汀塔伦提诺他们重新来跟香港电影借东西,就又绕回来了,而且他们观点不一样,比如说他会觉得周星驰,他跟我说他觉得周星驰是一个完全被误用的演员, 他说香港都没有注意到他会是一个最好的serious严肃电影的演员,我说我完全同意你,因为其实最早看到的周星驰,是中时晚报电影奖颁给他一个特奖,他 演一个警察界的卧底小鬼头,然后坏得要命,被打得一塌糊涂,所以我觉得看周星驰,他不应是现在插科打诨的一个形象,他有他严肃的一面。
蔡:如果说读这些书因此就启发了你对于所谓艺术史或电影史这些东西比较有感情一点,觉得不必然是讨厌的课堂上教授逼你念的一本无聊的书,而是了 解到说每一个文明不管是噱头比较多的像电影,或者是比较严肃的艺术,发展的过程都是有来历,这个认知会让你觉得文明的累积是有点意思的。我手上拿的这一套 书在某一些特定的地点将来是可以买得到…以前台湾的人真的比较少机会接触到卲氏最精华的时代的这一些好玩的电影,不过要很有耐心才行,因为就像我刚刚 读给你听的,里面的访问文字其实不一定那么具有阅读的价值,那如果去买很多邵氏的所谓黄金时代的DVD来看,也要有心理准备就是可能会看到以前很可笑的片 段,可是有时候也会遇到沙子里面的金矿,会觉得很有趣。

转帖:牯岭街少年同学会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76 comments »

PoorBoySay

看了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四小時版,感觸良多,楊德昌逝去,卻留下很多的影響,曾經參與這部電影的,大多都還活躍於這個圈子。當時楊德昌 在國立藝術學院教課,帶出了一批種子,現在已經開花結果。編劇鴻鴻、楊順清後來也都當了電影導演,鴻鴻在片中還飾演有著山東腔的國文老師,楊順清在片中飾 演眷村幫在彈子房理的老大山東,16年過去了,他們倆看起來都沒變。鴻鴻導了《三橘之戀》、《人間喜劇》、《空中花園》、《穿牆人》等;楊順清導了《扣扳 機》、《台北二一》、《我的逍遙學伴》。

後來當電影導演的還有飾演張家二姐的姜秀瓊,2002年拍了《三方通話》之〈連載小說〉 ,眷村幫的光頭王也民導了一部台日合作的《鬥茶》,萬華市場流氓馬車陳以文拍了《果醬》、《想死趁現在》、《運轉手之戀》與《神遊情人》。

非藝術學院出身,後來也當導演的有:在片中飾演導演的鄧安寧,後來也在《捉姦強姦通姦》導演「強姦」一段。片中飾演刑警之一的湯湘竹,後來成了台 灣錄音界教父杜篤之的大弟子,擔任錄音師已有十多年,導了《海有多深》、《山有多高》。擔任場記與服裝的陳若非拍了《強迫曝光》、《海角天涯》等。

其他許多人持續在電影圈或是藝文圈繼續奮鬥,張家一家人,爸爸張國柱烏龍意外拿到金鐘獎,是最近的話題人物,媽媽金燕鈴仍客串電影演出,前兩年還 跟果陀劇場合作,與蔡琴、江美琪演出音樂劇《跑路天使》。大姊王娟獲得金鐘肯定,仍活躍於劇場與電視圈。老二張翰,最近演出林奕華的舞台劇《水滸傳》與 《西遊記》,也演出陳芯宜導演的《流浪神狗人》(今年金馬影展入圍三項),之前也演了《六號出口》、《酒店小姐家的麻將派對》與《雙瞳》。小四張震不用說 了,是發展最好的,自從被王家衛用了之後,一路飛黃騰達,合作的導演都是大導演,李安還有金基德,新片《窒息情慾》,今年金馬有放。小妹賴梵耘,是導演賴 聲川的女兒,參與的多出表演工作坊的演出,最近一次是演出長達八小時的《如夢之夢》,年底將有一齣《如影隨形》。

小明楊靜怡拍完這片就息影回美國,在紐約念會計,然後結婚,嫁給韓裔美籍的老公。小貓王王啟讚,後來還演了《深深太平洋》與《月光少年》,今年幫 《愛神幫幫忙》做完場務領班,現在開了一家「螞蟻的窩」的汽車改裝廠。飛機柯宇綸,後來還演了《麻將》、《一一》到鄭有傑的《一年之初》,最後演到了李安 的《色戒》,成了除了梁朝偉之外,和湯唯上床的人。小馬譚志剛,還演了徐小明導演的《少年也,安啦》,之後卻死於新竹尖石的山路車禍。

Honey弟弟王宗正,後來改名王柏森,在片中展現他唱歌的才華,一人唱兩種音域,是小貓王的幕後代唱,後來活躍於果陀的音樂劇,前兩三個月改編 《蜘蛛女之吻》成國語版,與金曲獎歌后紀曉君合作演出。另外眷村幫的劉亮佐、王維民,南海幫的沈斻、傅仰曄;冰店老闆娘蕭艾,七舅妻林麗卿、陳牧師陳立 華、教堂管理員孫寶貴與蔣維華、飛官瞎子陳希聖、診所護士陳立美、小醫生未婚妻陳湘琪、醫務室護士林如萍、女警員郎祖筠,都是當年國立藝術學院的學生,如 今仍活躍的演員或藝術工作者。

转帖:杨德昌的一封信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45 comments »

p164336323

楊德昌最喜愛的十大電影

Marcel L’Herbier的L’Argent(1928)
成瀨巳喜男的《浮雲》(1955)
小林正樹的《切腹》(1962)
菲德烈珂‧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八又二分之ㄧ》(8½, 1963)
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 1971)
維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天譴》(Aguirre, der Zorn Gottes, 1972)
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曼哈頓》(Manhattan, 1979)
阿藍‧雷奈(Alain Resnais)的《我的美國舅舅》(Mon oncle d’Amérique, 1980)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鄉愁》(Nostalghia, 1983)
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藍絲絨》(Blue Velvet, 1986)
*以上以年代順序排列

資料來源:《影響電影雜誌》第三十八期:68P

转帖:鸿鸿访谈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61 comments »

閻鴻亞(鴻鴻)訪談錄:

鴻鴻訪談錄
問:據我的了解,你對電影的接觸最早是在大學時代跟著楊德昌拍片。但你大學念的是藝術學院戲劇系,怎麼會認識楊德昌呢?你怎麼跟電影發生關係的呢?

鴻:因為我們那時候沒有一個理想的電影科系,而且高中我也對表演藝術蠻感興趣的,我想說戲劇可以兼跨電影、文學、表演藝術這幾項的綜合藝術。 所以我想如果學劇場的話對我以後要拍電影也有幫助。所以我那時候就考戲劇系。當時我的指導老師是賴聲川。在我大四升大五那年的暑假,那時候剛好楊德昌要拍 《恐怖份子》,賴老師就推薦我到楊德昌哪裡實習。所以是因為賴老師的關係,我才認識楊德昌,進入電影圈。

問:那你之後做了哪些電影的相關工作呢?

鴻:畢業之後,我先當了兩年兵。然後做了半年《中時晚報》的電影記者。

問:你怎麼會去當電影記者?

鴻:其實我在當兵的時候就找到這個工作,所以退伍第二天我就進報社了。因為那時候的主編是黃寤蘭嘛!她跟賴聲川他們都很熟。也不曉得怎樣,黃寤蘭看過我在學校時的報告,而且我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大量寫文章在外面發表,她已經知道我,她就找我進報社當記者。

問:這段當記者的經驗帶給你哪些影響呢?

鴻:那半年給我一些非常好的訓練,我現在坐下來只要有想法我立刻可以寫。這完全是記者生涯訓練出來的。但是我對報紙搶時效的作法不太能適應。 報紙就是一有什麼事情,它就要第一時間拿到這個消息。而且不管確不確定,它就要你第一時間做出來。所以常常很多東西沒有時間求證就必須寫,很多捕風捉影的 事情你必須寫出來。但我覺得搶時效很無聊。我今天知道跟明天知道有什麼差別?因為我們是晚報嘛!我今天知道,但還沒有經過求證所以我不寫,被明天的日報寫 掉了,晚報就覺得不值得寫了。但是我覺得日報寫了,我們晚報可以更深入的寫不也是很好的作法?為什麼要在還沒證實的情況下去寫呢?這種情況發生一次兩次, 我就開始寫得很心虛。後來我覺得我真的不適合這個工作,我就離開了。但我也是因為當記者的關係認識蠻多人,這些人對我後來對拍電影提供很多的幫助。

問:你不當記者之後,做了哪些工作呢?

鴻:後來我被楊德昌找去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時候的編劇除了楊德昌和我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長期跟他合作的副導賴銘堂,一個是我的學弟楊順清。我們四個人一起討論。然後大家討論完,我就執筆把它寫出來,楊德昌再拿去改。《獨立時代》也是這樣的方式。

問:這段期間你一直跟著楊德昌嗎?

鴻:沒有。我中間有跑去做雜誌、做劇場、出國。因為他片子很慢,而且電影公司也養不起我這個人,他們付不起我每個月的薪水,所以我一定要用其他方式求生存。

問:為了生存,你做過哪些工作?

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賺錢的。我做過雜誌的編輯、記者,像《表演藝術》的第一年,我就兼任主編的工作。還有靠寫東西,有幾年我是靠著文學上 面的收入,例如一些文學獎、或國家文藝基金、或創作補助這些獎金來過活。做劇場則完全賺不了錢。我排一個戲,準備就要一兩個月,排練至少也要一兩個月,四 五個月下來我可能只拿到一兩萬塊。電影賺的錢也非常少,而且你自己拍片的話就是賠錢的。另外我也辦過詩刊,《現代詩》那個詩刊是我們自己掏錢辦的。基本上 我做那麼多事,每天忙得要死,但我另外還必須去做一些賺錢的工作。

問:在這段期間,你有想過要自己拍片嗎?

鴻:會去做電影的人都是想拍片的。

問:可是你好像隔了將近十年才拍出《三橘之戀》?

鴻:對。直到1998年我才拍了《三橘之戀》。1994年的時候,我剛做完《獨立時代》,因為跟楊德昌在理念上有些地方不一樣,我離開楊德 昌。我拍電影的經驗完全是跟他工作學來的。跟他工作劇本,每個劇本結構基本上都要厚實到某個程度。也許它只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但它背後整個社會網絡都 要做得結實。事實上這跟我自己在寫詩跟創作的個性蠻不一樣的。這有助於我日後的編劇。但是我覺得我想拍的東西跟他不一樣。但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確定。 所以中間有幾年我跑去做劇場。那幾年我根本就放棄拍電影的想法。我做劇場做得很愉快。我從1994年成立劇團,到1996年出國之間,我每年做兩到三個 戲,做得很快樂,也累積很多的劇場工作經驗。後來真正影響我拍電影的是我後來去了法國。在1996到1997年期間,我拿了教育部一個巴黎國際藝術村的獎 助,去巴黎住一年,那一年我看了蠻多電影,尤其是《布拉格之春》,還有很多1968年那時候的捷克電影。那時候是捷克年輕人創作非常旺盛的時候,而且都是 年輕人的小品,包括Milos Forman,就是後來拍《月亮上的男人》、《阿馬迪撕》的導演。我看了他早期的幾部片子。這幾部電影他都用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主角,你看得出來是同時拍 的,每部片都七十分鐘,都是講年輕人的狀態。我覺得很有趣。原來電影不一定要像楊德昌做得那麼大。我也可以用很少的資金,很簡單的方式講很簡單的故事,它 也是一種創作。所以我就想起我大學時期曾經寫過的一個劇本,我把它重新寫了一遍,就是《三橘之戀》。回國之後我就用這個劇本去投短片輔導金。剛好那時候是 第一次有一百萬的短片輔導金。據我後來的了解,評審之所以會選我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在寫劇本、也拿過金馬獎最佳編劇、又有劇場經驗,他們很想看看這樣出身 的人會拍出什麼東西,就讓我吊車尾掛上。

問:《三橘之戀》完成之後,你曾經在誠品視聽室放映過,頗受好評。當初怎麼會想在誠品放映呢?

鴻:因為我跟誠品的人蠻熟的,我跟他們提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們也都覺得不錯,而且他們願意算我很低的場租,所以就在那邊放。

問:《三橘之戀》在國外得到了很多獎項,包括威尼斯影展觀摩影片、南特影展最佳導演,還有芝加哥國際影展。你當初怎麼知道參加這些國際影展?

鴻:因為我老婆翠華,她以前當過三屆金馬獎國際組的組長,跟國外影展有一些聯絡與接觸。1998年的時候網路還沒有那麼普及。所以我們都用寫 信的方式跟國際影展要報名表、要簡章。要到簡章之後,我們會討論看看我們的電影適合投哪些影展。《三橘之戀》真的是狗運,一投威尼斯影展就進去。當時我們 完全傻眼。因為它只是一個16釐米的短片。可能因為那一年台灣沒有一個電影去威尼斯,它們就選了《三橘之戀》吧!

問:所以是你主動報名參加影展的?

鴻:對。一開始多半都是主動報名。我也投其他影展,南特跟芝加哥我都拿了兩個獎,後來就變得很順利。其他影展就會主動來邀約參展。

問:你那時候已經知道影展有特定的取向嗎?

鴻:《三橘之戀》還不知道,到《人間喜劇》才比較熟。其實每個影展選片的目的都不太一樣。有的是為了秀新電影,有的是市場展,為了做生意,目的都不太一樣。

問:你可以舉例一下嗎?

鴻:我們比較熟悉的三大影展就是威尼斯、柏林、坎城。它們都是片量最大最多的影展。而且它們都要國際首映的片子,你可以在你國家放,但不能在 國外放。因為是新貨嘛!它就會吸引最多人去看。這時你要有很好的公關,去幫你邀請到一些人來看片,才有人幫你寫評論,幫你把片子賣出去。要不然一兩百部片 子,誰要看你的片子呢?威尼斯感覺有點像電影圈的上流社會。但我第一次去威尼斯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就傻傻的在那邊貼海報。南特影展則是另外一種 影展。它主要針對當地的觀眾。當地觀眾因為長年看亞洲電影已經看成精了。我去那邊發現它們的觀眾比台灣觀眾對台灣電影更了解。它們對蔡明亮、楊德昌電影的 熟悉度絕對超過台灣觀眾,它們很support這樣的影展。南特影展主要關注亞洲電影,有很多對這方面有興趣的片商會去參加南特影展。以亞洲來講,除了三 大影展,南特影展是一個蠻重要的據點。芝加哥影展就比較像我們的金馬影展,它也有一個競賽單元,但是並不重要。它有點像金馬獎的國際影展,主要就是邀請一 些國外不錯的電影來放,給當地的群眾看,當地的知識份子就寫寫影評,大家開心,這樣。

問:你的《三橘之戀》與《人間喜劇》得到不少獎項,有幫助你買賣版權或籌措下一部電影的拍片資金嗎?

鴻:幫助不多。有幫助是說,一個影片它的光環越多,片商或買家會多看你一眼。因為片商手上會拿到非常多的資料,我覺得這對第一印象是有幫助的。可是對真的版權交易就不見得。

問:《三橘之戀》之後,你又獲得輔導金拍攝《人間喜劇》與《空中花園》,這三片的題材差異很大,你是怎麼構思題材與影片內容?

鴻:其實《三橘之戀》和《人間喜劇》比較像,都是我自己的生活經驗累積起來。《人間喜劇》裡面的四段故事雖然沒有一個是我自身的故事,但都是 我的體驗。像劇場的那一段,阿興跟他媽媽與導演的關係。雖然我沒有那樣的經歷,因為我不是演員。可是對我來說,怎樣在藝術與家庭中間取得一個平衡卻是令我 感同身受的。像我家裡對我一直在做這些朝不飽、夕不暖的工作一直不太能認同。他們從開始的不理解,到後來慢慢容忍到最後接受,這樣的過程我有類似的體驗。 所以我才想做這樣一個情節,就是媽媽和兒子的關係。《空中花園》就比較不一樣。它本來是一個劇場作品,它比較像一個跟演員玩出來的東西。它談的是一個消費 社會裡衣服和人的關係,這是大家即興發展出來的東西,我只是用一個觀點去整理所有的素材。我比較像是一個蒐集者,用「衣服」這個題目去蒐集很多東西,激發 每個演員的潛能,跟大家一起玩遊戲。所以我覺得那個片子比較像一個團體遊戲,它不是要講我的人生經驗,它是要講一群人的集體潛意識,整個社會的集體潛意 識。

問:這三部影片你幾乎都是靠輔導金才能完成?

鴻:恩。沒有輔導金,我今天還是一個劇場導演,我連一部片都拍不起來。我覺得輔導金很重要,一直以來它都有很多紛爭,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問題。因為這個輔導金從來都沒有被好好發過。

問:你對現在的記點制度有什麼看法?

鴻:我覺得這是非常荒謬的。記點它他等於讓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比如說,侯孝賢、蔡明亮他們之前的片子拿了獎,也去國外參展,這些都給他們很 多的點數,所以他們可以繼續拍下去,這讓那些本來就有資源的人一直有資源。本來沒有資源的人,比如說魏德聖,他短片拍得非常好,但他那部片沒有得過任何 獎,所以他是個零點數的導演。這麼一個有才華的導演,但他在這一套體系裡面,他找不到任何機會。而且這個制度也會造成大家全部去找有點數的演員和工作人 員。比方李屏賓得了金馬獎的最佳攝影,所有的人都去找他,其他攝影師卻沒有人要找,因為找他們沒有點數。我覺得對整個生態來講其實更惡化。本來我們每個人 拍電影的時候我們會去找我們喜歡的工作人員來合作,讓大家都有飯吃。但這個記點制度之下,就會變成有的人忙死,有的人完全沒事做。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 荒謬的記點方式。

問:輔導金在這兩年變成記點?你有再投過嗎?

鴻:其實我有候補上,跟鄭文堂一樣,只有三百萬元,但我沒有要。我把它退回去了。因為我的片子需要兩三千萬,當初我申請的是一千萬,但它卻只 有給我三百萬,那等於要我傾家蕩產,我不可能這樣做。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錢可以賠了。我能賠的,包括跟我爸媽借的都賠光了。所以我就先停在這裡。下一部片 我一定要找到充足資金我才能開工。其實我每拍一部片我都希望跟前一部片完全不一樣。累積了前三部影片的經驗,我想拍一個比較大的、一個新的類型、一個新的 創作方式。但沒有足夠的錢,我就先把它擺在那邊。先做別的事情。

問: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呢?

鴻:我這兩年都在拍紀錄片。

問:可是你資金哪裡來?

鴻:公共電視的紀錄觀點。

問:在台灣拍電影真的很艱辛,是什麼讓你可以堅持拍電影,電影對你來講有什麼意義?

鴻:我想會想繼續拍電影其實是因為它是一個創造的形式,是一個可以表達自己,記錄自己身邊現實的一個形式,一個媒體。就像我剛跟你講的,以前 我覺得我無所謂,我可以做劇場就好。但現在我開始有點戀舊,開始有點喜歡身邊這種枝枝節節的這些東西,包括人、包括場景、包括很多生命經驗等等。我很希望 能夠透過一些故事,把很多我想記錄下來的東西暗渡陳倉的透過電影把它們呈現出來。

文/古淑薰

转帖:田壮壮导演的访谈录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31 comments »

一九五二年生于北京的电影世家,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也许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注定会与电影结下一世情缘。

在“文革”的风雨中长成。红色梦魇结束,走进电影学院导演系求学。在这里,有了第

一部胶片作品——《小院》。

从电影学院毕业后,作为北京电影制片厂专职导演,从《红象》、《猎场札撒》、《盗马贼》到《蓝风筝》,每一部影片都是缘自内心深处对于电影不灭的梦想。

二○○○年,在沉寂十年后,再执导筒——重拍《小城之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举动是为了向费穆致敬,向中国电影致敬。

二○○四年的一部纪录片《茶马古道系列之德拉姆》是为寻求一个可以让心灵、梦想坦然的空间。

二○○四年底远赴日本拍摄“昭和棋圣”的传奇故事— —《吴清源》。在这段创作时光中,有了对于电影、对于人生更为透彻的感悟【主持人手记】

田壮壮身披灰色外套,似乎是缩在椅子上,访谈当中烟抽得很凶,很多时候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有些发,像是在边想边说,然后忽然抬起他那张线条分明、刻满经历的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说过一句让人印象至深的话:“我的电影是拍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的。”

多么年轻气盛!多么八十年代!那时候他怎能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今天这个样子?有谁能想像得到?

以前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田壮壮尊师重友、提携后进的事情,他在电影圈里的口碑似乎像他那位著名的父亲一样好。好像是姜文有回说过:有的人号称扶 助青年导演,远看他在浇花,走近一看其实他在浇开水。田壮壮不是,是真帮。于新人如此,于故人亦是。二○○五年正逢张暖忻辞世十周年,娜日斯便曾对我私下 感叹田壮壮如何热心操办在北京电影学院纪念她母亲的活动。这次访谈我是第一次见到田壮壮,感觉得到他的诚挚,不爱拿别人说事,主要反省自己,他讲话时有一 种沉思的调子,但似乎也有一丝隐约的消沉——也许是我的幻觉?访谈那天是个寒冷的冬日,北影厂外的天空阴沉肮脏。访谈录中关于中国电影体制和电影现状的讨 论本来更多,后来田壮壮可能觉得太长,整理时删掉了不少,我觉得有点可惜。

日期:2004年12月30日

地点:北京电影制片厂

查建英:八十年代初北京风行看内部片,请先讲讲您上电影学院时看片的情形。

田壮壮:电影学院肯定是看片子最多的一所学校。当时我们院长有一个统计,好像看过八百部。学校给找的片子,有世界电影史上的、中国电影史上 的,剩下的都是从使馆、文化交流团体那里来的过路片,经常会有,也不知道在哪儿出现,电影学院有时候会把这些片子借来,在学校食堂里挂上一块幕就放。从中 国电影资料馆里也调来很多。

查建英:你是电影学院七八级,对吧?

田壮壮:对,实际上是正式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当时已经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做了三年摄影助理。那时候年轻人都喜欢摄影。其实我当时对电影本身 没有特别多的感觉,我不大关心社会上的事,是一个比较游离的人。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是我们单位一个头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电影学院招生呢,你 应该去读读书。当时我在大寨,农影厂在那儿有个记者站,做得好的人在那里镀半年金就可以当摄影师。

我去过三次大寨。“文革”初期串连的时候去过,我们几个人一路从北京徒步走到延安。那时顶多十五岁。帮助大寨修梯田的时候,跟每个人都握过 手,像贾进财、郭凤莲、陈永贵,只有陈永贵的手一个子都没有。当时握着这双手的时候就觉得跟宣传中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贾进财的手简直就像铁板一样。那时我 带了一顶里外都是皮子的帽子,老头觉得特别新鲜,非要跟我换帽子戴,老头很可爱,陪他垒了一天的石头。当天晚上回到住处就被抓了,因为我们带着防身的刺刀 (就是学校红卫兵抄的三八枪的刺刀)。当时派性斗争挺激烈的,他们以为我们是要刺杀陈永贵呢,就把我们几个给抓了。抓完了很快被放了,让我们特扫兴,就走 了。

第二次去大寨是我当兵拉练,应该是一九七三年,“九一三”事件以后,部队住在大寨。陈永贵那时候已经是副总理了,跟三十八军首长见面,那个时候我在三十八军后勤做宣传干事,就是图片记者。

查建英:你在部队几年?

田壮壮:一共五年。那次印象也特别不好,觉得部队特别奢侈。原来在基层当兵,到军后勤做机关干部的时候,发现差异太大了。当兵时吃的是小米和 大米混合的那种“二米饭”,但在军后勤全部都吃罐头,满车的罐头。后来陈永贵来了,坐在那儿一棵一棵地抽着“大中华”,我负责拍照片。因此我对大寨一点好 感都没有。

第三次去,其实我明白如果我要在大寨坚持半年,就能回农影厂当摄影,但还是觉得坚持不下去。知道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以后,我就给厂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考试。我考电影学院也挺奇怪,糊里糊涂的。

查建英:哦,我还以为你出身在电影世家,从小就在这个圈子里……

田壮壮:但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目标、没有什么上进心的人,一直都是,到现在也是。

查建英:但随便一考就考上了。

田壮壮:我觉得可能什么东西都是有缘分的,需要一个时机。我先去考摄影系,年龄超

了,二十五岁了,摄影系只要二十三岁以下的。

查建英:你是五几年出生的?

田壮壮:一九五二年的。考摄影不成,只有报导演系。我从小在片场跟所有的人都混过,从来没跟导演混过,是觉得那些导演每天就坐在椅子上,不知 道他是干什么的;别的人都在那儿忙忙叨叨的干事,就是他坐椅子上挺威严的,也不愿意去跟他接触。但这些导演也都认识,平常叫叔叔大爷的,可就是不愿意过 去。

查建英:你说的就是北影厂吗?

田壮壮:就是北影厂。所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导演是干嘛的,脑子里就没有导演的意识,报就报吧。晚上考完以后,有人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她 就找到我说“学校的老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因为你父亲在电影口里口碑特别好,他们挺希望你能够入学的,但就是觉得你太吊儿郎当,不认真准备,你复试的 时候能不能认真点?”我是准备复试的时候开始认真。复试也有很多奇怪的原因。比如考政治的那天,爸爸的一个老战友,塞给我一张当天的报纸,那天是五月二十 三,报纸讲的是双百方针。果然,“双百方针”是一道八十分的题。考影片分析的时候,放映的是《英雄儿女》,我父亲主演的片子,导演叫武兆题,不知道为什么 我居然记住了关于导演处理一场戏的想法,那时我六年级,他在我家里和剧组谈戏的时候讲到的。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处理方法,我就分析了他的这段导演处 理手法,肯定比别人分析的要贴切得多。

查建英:好像是巧合,但结局早已注定。

田壮壮:都在冥冥之中。要换别的一个影片分析,我会写得很糟糕。反正也没考几样:一个故事,一个影片,一个政治,还有一个作文。就考这么四 样。作文考的是《金水桥》。当时正好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刚过。其实每个人都会写这段,但我那时候天天在广场拍照片,一直到最后一天,这段就写得很生动。 所以,考电影学院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为什么大家当时特别爱看电影?一个是长年的文化窒息,另一个就是“文革”这十二年的大学没有新的教材,拿过来都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教材,老 师也不知道怎么教。这批学生比老师的阅历一点都不差,老师没有办法教,那么只有大家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一起讨论。电影学院这一批所谓“第五代”为什么 特殊?他们等于在一个完全开放、师生同教的环境下成长的。电影理念、政治理念、连同道德理念,包括弗洛伊德、萨特,每天课上课下,这些都是大家讨论的话 题。

查建英:听上去比美国的研究生讨论课还活泼,老师和学生一起学。

田壮壮:老师只讲一些基本元素,什么叫近影,什么叫特写,剩下的就是你去做。你写东西,老师只是念,相互之间念,因为老师也没有办法明白为什么,那都是真情实感的东西,老师也会觉得很好。

查建英:你是指学生创作的剧本?

田壮壮:对,那些剧作写的几乎都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个人的命运,所以都很结实。

查建英:讲不讲以前的电影剧作?

田壮壮:没有,基本上没有讲过。所以在这种氛围下,其实大家都像干瘪的海绵一样,突然间放到水里,不停的吸,每个人都吸得满满的。

查建英:头一次看欧洲片的时候,特别是那些现代主义电影,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很反感呢?

田壮壮:没有那么邪乎。所有的电影,应该说每个学生看得都是特别认真,因为对于他们来讲都是新鲜的。没有人说欧洲电影看不懂,就要排斥,比如 说像《八又二分之一》、《去年在马里扬巴》等等。也没有人说苏联电影就一定好。老师们最推崇的就是苏联电影:《士兵之歌》、《第四十一》、《雁南飞》,因 为是他们上学的时候的经典之作。但这些作品融在欧洲作品里,也并不出色,你只能说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文化能到这个程度,比中国要好很多。

当时各种思潮流派很多:现代主义、结构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还有以前的传统现实主义,等等,我觉得每个人实际上都不排斥,都在吸收,因为你没 有力量排斥,你没有自己的东西,那时候没有主见,只有毛泽东思想,你只有这么一样东西。可能是到毕业以后。第五代电影成熟,可能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实际上我当导演是在毕业前开始的。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学校电教中心进了套设备,想拍部电视剧,就是教学片,找导演系的人。那时候导演系的人 都实习去了,就是我跟现在我们的一个副院长谢晓晶,还有一个叫崔晓琴的女孩,我们三人没有去。这是一九八○年。结果毕业前我拍了四部片子。

查建英:但没公开发行?都算学生作品?

田壮壮:不是,也不知道算什么,就是你干活了。这第一部作品改编的是史铁生在《未名湖》上发表的小说《没有太阳的角落》。

查建英:哦,那是北大的学生刊物。

田壮壮:把那个短篇改成了一个电视剧,接着给“儿影”拍了一部儿童片《红象》,回过来又拍了一个叫《小院》,作为我们的毕业作业。毕业之前又去电 视剧艺术中心拍了一个《夏天的经历》,单本电视剧。所以我毕业之前已经有过四部作品了,到现在电影学院也没有过这种案例,就是没毕业已经做导演了——我从 没做过场记,没做过副导演。

查建英:当时对拍电影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田壮壮:有两点我心里是比较清楚的。一就是电影有它自己的语言,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那个时候比较极端,排斥剧作,排斥对白,排斥交代,排斥一切非影像化的东西。从《猎场札撒》到《盗马贼》,已经到了非常极端的程度。

查建英:哦,后来八十年代的所谓“先锋小说”也有这种倾向,把小说当做风格化的语言实践,排斥情节、故事甚至人物。看来你更早,从毕业前那四个片子已经开始了。

田壮壮:一直是这样的。对,甚至排斥无声源的音响。那个时候一直在追求真实。最喜欢的是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就是那种比较个性化的电影。

查建英:《四百下》?

田壮壮:对,《四百下》、《喘息》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我不太喜欢费里尼,不太喜欢他的《八又二分之一》,但是我又特别喜欢他的《我的回 忆》,特别喜欢那部电影。我更喜欢安东尼奥尼。我觉得,电影、摄影机进入人的大脑很难,表现人脑里那种意象性的东西是绘画的任务,电影更多的应该是表现看 到的现象。

查建英:小说可以大段写心理,电影不太容易。

田壮壮:对,适合文字,因为它跟脑子比较同步,跟眼睛不同步。电影或者写感受,或者写一种氛围。我毕业以后第一部戏拍《九月》,是一个写幼教 老师的,然后就拍了《猎场札撒》和《盗马贼》。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我内心里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对“十七年”的批判。十三中全会上对“文革”全面否定,但 把“十七年”保留下来了。

查建英:“十七年”指的是从建国以后一直到“文革”是吧?

田壮壮:对,其实这是政治潜流、派系争斗和建国方针、经济方针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一个长时间的斗争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是诸多矛盾的总合,到了一个最后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才会有这么一次大的爆发,这算中国的一个大摇滚吧。

查建英:走到极端了。

田壮壮:对,是一个极端的现象。也证明了治国和经济方针的严重失误,导致的结果就是“文革”,再到改革开放;这个发展是个必然。我那时对“文 革”中的这些事情有一些思考……我不是一个喜欢研究哲学和理论的人,也不是一个爱思考的人;是特别凭直觉办事的人。但那段时间正好是我的成长期;我是一九 五二年出生的,从六七岁的时候就会观察东西、感觉事物,从儿时一直到“文革”,我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在这段成长过程中,我慢慢地消化了很多东西,感受到 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会一点儿一点儿从记忆里、从印象中浮现出来的,也就会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批判。

查建英:那为什么《猎场札撒》和《盗马贼》是对这个“十七年”的批判呢?

田壮壮:怎么说呢,实际上是用了一种独特的影像,叙述的其实都是很肤浅的感受。

查建英:怎么肤浅?为什么肤浅?

田壮壮:我是觉得略有一点无病呻吟;应该说句最通俗的话,是使挺大的劲放了一个小屁。

查建英:也许这挺大的劲主要是使在一种“形式的革命”上面了。

田壮壮:当然了,作为我自己来讲,比如《猎场》,其实当时是源于一种感受。看蒙古史,研究成吉思汗史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东西对我很有启发,特别有意思,就觉得是个挺深刻的东西,非要想说给人家;但又不想直着说,就导致了《猎场》这么一种状态。

查建英:啊,起因是这样的。

田壮壮:对。什么叫札撒?札撒就是法律的意思,制度的意思。成吉思汗打到欧洲以后,看到欧洲的社会有制度,有定律,于是他就把蒙古族的和欧洲 的很多东西融合在一起,制定出来很多朝令,也就是说咱们现行的法律,铸在一个生铁板上,这个铁板就叫“札撒”。当时我看到一条特别感动,是关于围猎的法 令,非常有意思。蒙古人的围猎很有意思,一大群人去轰猎物,把所有的动物都轰到洼地里面,然后再射杀;但是有一个规定:谁先发现的是属于谁的,同时发现的 各人一半,对小动物,就是幼儿类的动物,不准射杀。还有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不能来参加守猎的人,今天参加守猎的人要分给他一部分。

查建英:挺公平的。

田壮壮:对,非常有意思。你会觉得这个法律的订立,有一个生态保护和整个群类的一种温暖在里边。但是在“文革”期间人们的那种参与和狂热是完 完全全没法律和制度的。当时我觉得,在原始掠夺的过程中,还有一种温暖、一种保护,而在今天和平时期却没有这种东西。当时拍《猎场》想去表现这种东西,其 实是源于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当时这个电影我拍来拍去,影像集中在草场和猎场这种对位的东西上。就是视觉上的东西,故事也没说清楚。

查建英:结果歪打正着,因为四九年以后的中国电影老是强调内容,所以当时有所谓“形式美学热”。大家看《猎场》这种片子兴趣就集中在画面上,认为有视觉冲击力,好像一幅幅画似的。但你心里想的这个事情当时还真的是没人看出来。当时没有评论者把这个分析出来吧?

田壮壮:我的电影没有评论者。

查建英:没有吗?对了,当时反应好像是“田壮壮的电影看不懂”。

田壮壮:没有人写评论。

查建英:晦涩嘛。但你现在这么一说,原来肚子里有这样明确的想法。

田壮壮:接着就是《盗马贼》,实际上还是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关于人神生死。实际上,这个藏族人物有一点借题发挥。当时不能写汉族题材,写汉族题材通不过,那只能写少数民族。

查建英:《猎场》也有这种考虑在里面。

田壮壮:对,其实都是同样的原因。我觉得《盗马贼》是对神的一个背叛。为什么呢?他要生存,只能偷马,但是他有了孩子,为了孩子的生命他放弃 了偷马,他去做最劣等的职业。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重操旧业。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对神的皈依和背叛。其实我拍这些的原动力肯定是来自于 “文革”。

查建英:真够隐晦的。看来“文革”是你成长期里最大的一个事情……

田壮壮:对,还是有“文革”情结。自己有一种潜意识的对过去生活的认知和情结,但学的是电影,又是一个影像化的东西。当时不想有故事,要极端 影像化。但是又想表达内心的感受,这时候就会对某一个具体题材产生兴趣,一个可以承载你内心要宣泄的题材。至于说别人说看得懂看不懂,我觉得不重要。我从 来就不愿意去跟任何人解释我的电影,因为我觉得讲了就不是电影了。看懂多少就是多少,不懂,看画面好看也可以。电影这东西就像书似的,有的人这么读,有的 人那么读,干嘛非得说我写这个你没看懂,我得让你看懂。

查建英:当时你有一句名言:我的电影是为二十一世纪的观众拍的。好,现在真是二十一世纪了,你也干脆把心里这意思挑明了说出来了。

田壮壮:实际上八十年代对我的重创是在拍完《盗马贼》之后。《盗马贼》一九八四年拍完,一九八五年审查。当时我跟伊文思先生是忘年交。他看完 了《猎场》以后特别高兴,但《猎场》审查没有通过。他当时是文化部的艺术顾问,那个时候电影还属文化部领导,伊文思给夏衍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看到了一个好 电影。我印象特别深,伊文思看完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我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这里的天、太阳、人、草原都是真实的,他说我第一次看到让我觉得这么真切 的人。当时赵中天问“你能说说《黄土地》吗?”他说,“那也是一个值得说的电影,但是我现在不想说,现在我只想说这部电影”。

查建英:《黄土地》也正在审查吗?

田壮壮:两部片子同时完成的。《黄土地》通过了。伊文思当天晚上给夏衍打了个电话,说我看到了一部好的电影,据说没有通过。夏衍就请丁桥和石光宇复审这部电影,其实就是批评我这部电影,他们说:你拍这电影给谁看,谁又能看得懂?

查建英:他们也并没有从政治上批评?

田壮壮:没有。然后又说:这个电影呢,现在给你通过了,但是你以后少拍这样的电影。后来,我就去拍《盗马贼》,拍出来后,正好是伊文思还在北京筹备他的那部《风》。“文革”时周恩来请伊文思来拍了《愚公移山》,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查建英:听说过没看过。

田壮壮:耗资若干,结果呢,他拍的是假的。

查建英:但他是友好人士,“中国人民的朋友”嘛。

田壮壮:他跟中国共产党有一段非常奇特的渊源。中国共产党的第一台摄影机是伊文思送的。他是荷兰人,被荷兰驱逐以后,一直在外面漂泊。他在法 国拍了很多东西,是早期拍纪录片那批人中的一个,他拍的《雨和桥》是唯美主义的纪录片。“二战”之后拍集中营,他拍的非常出色。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的时候, 记不清是由美国还是由联合国组织的一批人来中国拍战争对中国的影响,他拍了一个叫《四万万人民站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到了南京、上海、西安,他感觉有问 题,然后到了延安,他看到了一种新景象。那时的延安确实是朝气蓬勃,他就把他的摄影机和录音机送给了共产党。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部摄影机,之后中国很多电 影实际上源于他带来的这部摄影机。

查建英:你是说革命电影。伊文思这个名字耳熟,但对他具体作品实在没印象。

田壮壮:一九五七年周恩来请他来拍,他拍了一部叫《春雨》,写稻田的,就走了,一部没有什么影响的电影。“文革”的时候周恩来又请他和安东尼奥尼来拍反映中国的电影,安东尼奥尼就拍了一部《中国》。

查建英:这个倒是知道,当时被认为是反动作品。伊先生拍了一个什么呢?

田壮壮:他拍了《愚公移山》,十八集,是他筹的钱,拍星火燎原啊,大庆工人啊,赤脚医生啊,拍的非常多,都拍完了,准备发行了,中国“文化大 革命”结束了。突然间,他才明白他拍到的所有都是假象,都是组织给他看的,他特别伤心。他就一直想拍反映中国政治的一部电影叫《风》。正好他来筹备这个片 子的时候看了《猎场》,看了《盗马贼》,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了,忘年交。

查建英:他那时候都多大岁数了?

田壮壮:七十多,他大我四十多岁。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约我到北京饭店去跟他聊天,问我你拍什么新电影了,跟我商量他那个《风》的一些结构,他 说你觉得应该怎么样。看了《盗马贼》以后他没说话就走了,我觉得很奇怪,晚上给我来电话,他说你原谅我没有发表看法,我没大看懂,你能不能安排我再看一 次。我又安排他看一次,是他跟阿城的爸爸钟惦

一块儿看的。他看完了以后跟我说:“这次看懂了,我觉得是一部很伟大的作品。”

查建英:他看懂你心里什么意思了吗?

田壮壮:他看懂了,因为我们俩聊的挺多的,他比较了解我。钟老在看完这部影片后还组织美学小组的人看了一次《猎场》。

查建英:美学小组?

田壮壮:当时有一个电影美学小组,是钟老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专门组织的,一直想搞一本中国电影美学,后来没有成,老先生就去世了。这本书现在整 理出来了。当时李陀、倪震、钱竟,还有社科院的一批人,像郝大征,都参加了。钟老看完了《猎场》出来后就说了一句,“这两部电影,影评也没有,评论也没 有,是影评界的耻辱”。后来钟老的爱人对我说钟伯伯在给你写一封信,他去世了,这封信没有寄出,我收到书里了。

查建英:最后发表了吗?

田壮壮: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这是拍这两部戏的一个背景。后来伊文思就把这部电影介绍给了贝特鲁奇,那已经是一九八六年了,当时贝 特鲁奇在中国拍《末代皇帝》,他看完了以后说,你赶紧寄到威尼斯电影节,我是威尼斯电影节这一届的主席。那时候我不知道威尼斯电影节是干啥的。我就说我干 嘛要给你寄一个电影呢。

查建英:也就是说你们这批导演到一九八六年还对国际电影节没有什么意识呢。都这样吗?还是就你这样?

田壮壮:我是这样,我不知道别人。

查建英:《红高粱》那时候还没送去威尼斯吗?那个一送出去,纯真的年代也就结束了。

田壮壮:我不清楚,但《黄土地》已经去了很多国家了。

查建英:但是还没得奖吧?

田壮壮:怎么没得奖啊,夏威夷电影节,还有南特电影节。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电影节,但是去了很多了,也是风靡全世界。后来他就说你给寄到威 尼斯,我说,寄威尼斯寄什么地方啊,寄给谁啊?他又找了一个朋友来帮我,后来我说算了,我没有那么多钱寄这些东西。我怎么有那么多钱寄一个电影拷贝出去 啊,而且还要求英文字幕什么的。我怎么可能给他寄呢,那时候我怎么可能给他做呢。那个时候,也就是在拍完《盗马贼》以后,我第一轮拍电影的激情完全被电影 局给击垮了。我每部电影都是拍的时间比审查的时间要短很多很多。

查建英:最后《猎场》不是通过了嘛。《盗马贼》呢?

田壮壮:那是一外国前辈帮我通过的。《盗马贼》审查的时候在电影局,电影拷贝都做完了,陕西省委都通过了;而坐在电影局审片室的时候是这样: 他们说我让你剪哪儿,你就剪哪儿。我让你剪哪个镜头你就剪哪个镜头。然后说,你要是为了通过,你就必须得剪。我说那就剪吧。因为大家劳动,花西影厂的钱, 不可能不给人家完成这部电影。

查建英:明白。剪了多少?

田壮壮:也没有剪掉多少。但是我认为,把影片最主要的一些东西给剪了,就是天葬的那部分。其实天葬那部分是对人的一个肢解过程。我不是按照现 在藏族人的一个方式去解释,而是表现在宗教的状态下肢解人的一个过程。按照我的主题,影片最后的一个故事和升天是在一个很庄严的宗教里边肢解的一个状态。 把这一部分整个拿掉了,实际上等于是把影片的魂拿掉了,把对人的叙述拿掉了。

查建英:说法呢,是说你这个场面太暴力?

田壮壮:没有,他就说不希望天葬在电影里面出现。就是这样,反正就是剪剪剪,哦好,我记住了,这里剪剪剪,从哪到哪都要剪,包括音乐和声音都 剪了。所以,当时我出来时就跟他们说了一句,我说你这儿像天葬台。我觉得我是挺纯粹的一个人,不是拿电影挣钱的人,我是跟电影一起生存的;我喜欢电影的原 因是什么呢,因为它有它的叙述语言,让你着迷;把你的生命,把你的东西注入在你的电影里,它带着你的生命在社会上飘荡着流传着。挺像我这个人的,飘飘荡荡 的这么一个人。而且,若干年后你不在了,也许你并不一定希望再来这个世界了,但是你的好多东西还在飘荡着。我当时就觉得中国电影好不到哪儿去,起码在我有 生之年好不到哪儿去。拍《盗马贼》当中有两次差点死掉;遇到像泥石流啊什么的,拍摄地点都是在海拔三千多公尺、四千多公尺进行的,回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 心脏病特别厉害。这些都没有什么,我觉得做电影的人,这些付出太正常了,是不应该说的。你喜欢它,你就要这么去做,要尽你的全部去做。我没有想让别人夸赞 我,但是我希望能让我这点心思保留下来。但是当时连这点都做不到。所以拍完了《盗马贼》以后,大概是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我觉得就做一个职业导演算了,谁给 我钱,我就给谁拍戏。

查建英:你的意思是,把拍电影当成一个谋生挣钱的手段了。

田壮壮:是啊。我就拿电影挣钱了。其实在这段时间,一直到一九九一年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是按照这个方针走的。这段时间拍了四五部戏,挺烂的,特别随意,什么《鼓书艺人》啊、《摇滚青年》啊,包括那个《李莲英》啊什么的,都完全不是自己想拍的片子。

查建英:所以并不是你有意转型。记得当时也有人认为这些片子是你在企图适应一个新时代。

田壮壮: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拧也没有用。到了《蓝风筝》之后,我索性说:我不拍了,行吧?

查建英:我觉得《蓝风筝》倒是你的一个新阶段。

田壮壮:说起来呢,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操作。到了四十岁,不惑之年了,自己觉得不能再混了,要坚持做,就别为五斗米折腰。拍《蓝风筝》费了非常大的心思,从写剧本到整个操作过程中是我费了很大心计。

查建英:刚才你说:《蓝风筝》之后,我不拍行了吧。这指的是什么?

田壮壮:就是说,从《蓝风筝》之后,我十年根本没拍戏,就等于我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没拍戏。

查建英:沉默了很长时间。但《蓝风筝》是你真正想拍的。

田壮壮:那个时候我觉得从文坛状态、电影的趣味来讲,稍好,是有可能再拍的。另外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电影的,想拍电影,那就认认真真去做一部电影。但是当准备送审剧本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要出事,可是这个剧本我跟一个朋友已经写了一年了。

查建英:是根据一个小说改编的吗?

田壮壮:没有,就是从我的一个概念开始,我们一起聊,写了一年以后,我就觉得我不能够放弃它,我得把它拍完。

查建英:有很多自传的材料吗?

田壮壮:不能算是自传,只能说我太熟悉那个四合院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觉得我必须把这个东西拍完。那就必须得有一个方针,就是让它活,哪怕是黑户口也得活。所以,一切完全由我操作,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设计走。

查建英:它跟“第五代”前期的片子不同。以前那种叙述是民族寓言式的,很宏大,到《蓝风筝》突然有了一个比较个人的视角。想问一句,不知道你那时候对日本的一些写实风格的片子,比如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故事》,看过没有?

田壮壮:那个时候看过。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查建英:也许和你的性格有关,你喜欢这类写实的、个人性的电影。

田壮壮: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代人受父母的教育、受党的教育,都有渗透到血液里的一种责任感,就是说可以掉脑袋,可以送命,但是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正义、真理。有点古代士大夫的意思。

查建英: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啊,使命感啊。不少人觉得八十年代的这批人是比较理想主义、有使命感。到九十年代,商业化的东西涌进来,政治上的 禁锢也很明显,那你就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追求了,去追求钱吧。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其实这种划分挺僵硬的。一个人成长期的经历和教育不会轻易随着时代变换就随 风飘散的,它已经在你血液里了。比如《蓝风筝》是九十年代的作品,但是它的意识跟你八十年代那种追求是一致的,表现手法变了而已。

田壮壮:我觉得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人反而心静了。人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真是这样。到了四十岁,突然间,心安静下来了。电影我不能拍,我看电影行了吧,我想电影行了吧,我帮别人拍电影行吧。

查建英:张艺谋比你年龄大一点,他作为电影人和你的反应很不一样。

田壮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跟个人的前史有关系,跟你的成长期、家庭教育、生长的氛围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人生道路上最主要的一部分,是你 永远也抹杀不了、背叛不了的东西。甚至你的爷爷辈,或者你的太爷爷辈,都会有这个。这就是遗传基因,这个因子在你身上是去不掉的。我觉得我比我爸爸妈妈更 过激。我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看报,不喜欢上网。到现在也是如此。书呢,是挑我自己喜欢的看。我记不住故事,记不住作者,你说:哎,最近看什么好书了?我 说不出来。我很自我,看完了,看到自己这儿来了,我不会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书名叫什么。看电影也是。什么电影,真好看,完了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哪个国家 的。因为我不懂外语,一系列的这些事都不会弄得特别清楚。我这个人活得挺含糊,挺糊涂的,挺惰性的。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我永远喜欢一个人想事情。我脑子没停 过,在二十四小时里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在想事情。而且都在想关于电影的事。比如说,我父亲死得很早,一九七四年就去世了,自从我上了电影学院以后,我跟我 母亲两个人经常为电影观念争论得一塌糊涂。但是有一次去参加我妈妈的从艺五十年纪念活动,在政协礼堂,很多共产党老干部们都在那儿,她来电话希望我去,我 就去了。我买了一大束花,她特别高兴。我说你陪他们吧,别理我,我也呆不住。我就在远处看着他们。当时心里突然间觉得自己挺愚昧的,挺无知的,而且挺浅薄 的。

查建英:对他们那一代人缺乏一个深刻的理解。

田壮壮:我觉得他们真的是活得有信念。一个人得信点儿什么,才活得快乐,才活得扎实。他们一群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让人感动!风风雨雨这么多年, 从延安到“整风”再到“文革”等等,他们这些人多少次被打下去又扶起来,打下去扶起来,但是依然那么快乐,那么健康。哎,我当时真的是看了心里很感动。

查建英:对比之下,你发现你这一代其实是信仰动摇了的,之后没有信仰了,变得很茫

然?

田壮壮:也不是,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我觉得我没他们那么坚定。为什么?我放弃过电影,拿电影赚过钱。我放弃过很多我应该争取 的东西。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挺让自己看不起的。这两年我总觉得我先天不好,主要是我受的教育不够系统。“文革”时我十四岁,没有正儿八经读过文学、历史,一 切一切应该有的基础知识我都没有,包括古文,缺少了很多很多。因此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清晰地了解人生存的基础:是不是相信生命是神奇的?是否应该有信仰? 是否知道活着的价值?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用眼睛、鼻子、耳朵、身体去接触外界的人。所以我老说拍电影的人,如果不接受地气,就别拍电影了。

查建英:对生活、对人没感觉了。

田壮壮:对,也许可以拍很好的商业电影,因为想像力丰富了;但是没有人气了,人已经不是真实的了。我知道自己先天差太多,所以我就说我运气特 别好。为什么啊?你看我认识像伊文思、侯孝贤、马丁?斯科西斯这些电影大师,他们都是我的忘年交,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榜样。他们对电影的态度一直在激励 我。但是我没有他们那么深刻的信仰。我在四年前开始接触吴清源老先生,然后我拍《茶马古道》。《茶马古道》这个地方呢,是一个充满了信仰的地方。

查建英:这一下就说到这两年了。能不能再把前几年说说?
田壮壮:回过去说八十年代的东西,为什么那么渴望去想清楚一些东西,想闹明白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八十年代积存了很多很多问题,到了九十年代, 这些东西慢慢在心里发酵;在化合过程当中,突然间就明白了。我记不住任何电影的内容和台词,但是有一句台词很打动我,就是《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了神父 的银器跑了,被警察抓回来,警察对神父说他拿了你的东西,神父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就把冉?阿让给放了。然后神父对冉?阿让说了一句话,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 来,应该是给予。到现在我都觉得“给予”是我做人应该信奉的原则。我觉得,在一个基本的原则上,人生道路上,不能够放弃自己信奉和喜欢的东西。这个潜意识 一直在心里。

查建英:这个意识什么时候比较明确了呢?

田壮壮:我觉得是一直在慢慢地找,区别在于那个时候我有怨气。遇到困难的时候有怨气。那时觉得我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不爱我。《蓝风筝》那个时候呢,可能还会有一点怨气。但是到今天,我没怨气了。

查建英:那片子又没通过审查。

田壮壮:没通过。现在呢,想做的做了,至于别人怎么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为什么?首先自己确认它是否是有价值的、有社会意义的。是完全为私利 去做这件事,还是说,这部作品带社会价值和意义?比如说吴清源,我就认为他是中日的一个财富。他不仅仅是棋下得很棒,他更忠于精神的价值,他所说的各种力 量要调合,要在阴阳之间调和,不是阴,也不是阳;我觉得他的这个思想特别美妙。就是说,一切东西,包括我们讲话、做事情,都要恰到好处。例如有时候会说, 哎,你这电影拍得有点用力过猛啊,那就不好;但你不使劲也不好;要有一个特别好的状态,而这个调和的位置在哪儿,就是吴老师说的中间那个位置——也就是老 先生说的“用中”。你可以想想做成的事情是否是这样,做得不好的,不成功是不是因为失调。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都是这样。有人说我是孤芳自 赏,但我自己觉得不是这样。我认为我的影片对社会是有意义的,也可能今天有些人不认同,但是我相信全世界会有绝大部分人认同。他不一定看这个电影,但至少 我所表述的东西他是认同的。近年来我慢慢从对政治的一种批判和一种否定中走出来,就是逐渐把“文革”中那些火气去掉了;更关心人性的善恶、人的心境。反过 来在艺术上,艺术的“境” 到底在哪儿?其实它就应该在一个似是而非的位置上。

查建英:不要把它明确地、狭隘地固定在一个地方?

田壮壮:对,我们说来源于生活,但是要是还原于生活,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你也不可能还原。那么,你提炼出来的东西又不能够飘荡在生活之外,那样就变成一个没有空气、没有阳光的东西。所以对我来讲,创作过程就是去追求这个境,也是最愉快的过程。

查建英:你现在的想法跟拍完《蓝风筝》时似乎又不一样了。

田壮壮:九十年代我没拍戏,到二○○一年我也开始在否定我自己。比如说《蓝风筝》,我就觉得太过于写实了。它有写虚的地方,很好;但是那个时 候自己并没有完全主动地意识到。从八十年代这个过程到九十年代末心态逐渐平静下来去想事情,想未来的电影,想今天的电影,想自己过去的电影,这种贯通地 想,才能够逐渐地转化。到我拍《德拉姆》时已经可以做到不骄不躁。

查建英:在多大程度上你会考虑市场、票房、观众这些因素呢?

田壮壮:我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考虑:用最低的钱,做到一个最好的品质。这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了。至于我给你端上盘辣椒,你不能吃辣的,那这没办法 了。但是就目前来讲,《小城之春》也好,《德拉姆》也好,都不赔钱。如果我是一个赔钱的导演,不会总是有人找我拍戏。人家不会因为你有点名,就可以让你随 便糟蹋我的钱,这不可能。也就是说,我没赚

查建英:这种大片模式还是从好莱坞传过来的,美国也有不少人批评它,认为是一种恶性循环。但上了套了,找不到解决办法。你对这种模式怎么看呢?“第五代”的有些导演现在也走上这条道了,最突出的就是张艺谋:大片,轰炸式的大宣传。

田壮壮:这个呢,我觉得不应该批评。人们不应该去批评这种现象,其实在中国没有电影市场,大家都在渴望有市场,因为有市场就有一个良性循环。在渴望有市场的时候呢,大家都在摸索怎么去做这个市场。

查建英:为什么没有市场呢?市场都到哪儿去了呢?

田壮壮:这个市场不稳定。为什么?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英雄》卖了两个亿票房,那至少应该有四部到五部票房一亿八、一亿五的影片,然后 一亿有一两部,八九千万的都有。看好莱坞的票房收益表一定是这个样子的,它是一个金字塔。不可能这边在月亮上,那边都下地狱了,那就等于是一两部影片把所 有的钱都吸走了。如果全国整体票房没有提高,那就说明市场没有良性循环。原因在于什么?算一下每年所有国产片的投入和产出是不是成正比,如果是成正比的 话,就说明市场是良性的,如果不成正比,是支出多、收入少,那这个国家的电影市场一定有问题。

查建英:老听人在谈国产片危机,已经谈了很久,你觉得症结在哪儿呢?

田壮壮:没有必要谈。中国改革开放也就二十年。电影改革开放,就是说院线可以允许外国人投资实际上才几年而已。我认为,这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情:中国的电影制度还是没有适应全世界电影制度的标准。也就是说,当外面的人拿钱进来的时候,狼来了的时候,你怎么办?一个明显的问题:是保护国产电影 吗?保护国产电影,关键是能保护得住吗?就像我们的汽车业,最后还不是做外国人的汽车?这里有政府的态度。另一方面来说任何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的 部门都会是拒绝市场化的。中国毕竟是一个治心的国家。就是治人心,治脑子,这个是从历史上延留下来的,挺难改变的。

查建英:是国家的前史。

田壮壮:前史挺难改变的。我觉得这一点做不到,有好多事情就变得有疙瘩,不通顺。另外,一个真正的市场化,必须得从垄断开始。必须得有大型的电影公司来垄断市场,需要有几次生生死死,市场才能够存在。

查建英:你是讲大换血,外资进来整个占领了?

田壮壮:也没有那么容易,得出现垄断的时候才有可能。比如说美国八大公司垄断多长时间,后来八大公司慢慢垮了,然后又变成好多新公司;新公司 又和八大公司融合在一起,包括日本的索尼公司去买美国电影公司。但是在美国电影市场坚持最长久的就是这八大公司:米高梅、帕拉蒙、哥伦比亚、环球,还有迪 斯尼等等。其实这八大公司在竞争这个市场,最后有垮了的,有没垮的。还有有财力的公司不甘于垄断,打破垄断,比如米尔马克斯等等,一定是要打几回才行。但 是在中国,没有一条健康的院线。现在的电影院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旅店。你租房吧,今天没别的了,就是这房子,你租不租?但是真正的院线和真正所谓制片 业院线,仅以美国院线分账为例,有可能第一周你才能拿电影院票房的百分之十,你想放映,百分之十票房分账你放不放?百分之十同意放;那好,到第二周的时 候,你拿票房的百分之四十,到第三周你拿百分之七十。这说明你的电影强势,制作强势,和电影院产生实际利益关系。我觉得现在还根本无从谈起中国电影市场 化,太早了。

查建英:那在对这个基本结构无能为力的前提之下,你觉得什么是可为的呢?毕竟你还是在做电影啊。

田壮壮:我觉得做电影很辛苦。有一个题材,有没有人喜欢,被不被支持,只要尽心尽力的把它做了,觉得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人,我觉得 就行了,就踏实了。剩下的说是票房好坏,得奖不得奖,那都是你的运气,都是身外之物。我是一个导演,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生命注入在影片里。现在喜欢电影的人 那么多,想拍电影的人,想做电影的人,甚至比看电影的人还多。另外,DV这东西出来了。你说DV这东西有什么好?也很奇怪,你说它不好吧,它普及了视觉、 视听艺术。你说它好,它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就按照眼看到的东西给你展示出来,就是最简单的写实式的一种东西。有可能碰到一个好题材,谁都没拍到,你拍到 了,可能你就出来了。但是呢,你这个东西对电影制作的品质来讲是整体下降。

查建英:往好处想,也可能这种技术普及造成了一个特别大的基数,为其中少数真正有才华的人提供了冒出来的机会。但如果大家都是在一个历史文化断层里生长出来的,那人数再多,基本构成是一样的。

田壮壮:其实中国人最不缺少的就是人才。中国人多啊,十三亿人,十万分之一的比例计算,比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才要多吧。人才呢,我觉得是水到渠成的事。你看吴老师送我一

查建英:像一位得道真人。

田壮壮:对,他跟你说的话,听着似是而非,但是觉得只有他的话能让你有安全感,让你踏实。

查建英:他多大岁数了?

田壮壮:九十一了。回忆八十年代,我只有对我自己的一个检讨。那个时候我火气旺,很极致。惟一留下来的就是电影的财富。跟八十年代刚毕业意气 风发的时候比,我现在没有那么风发,但是我觉得心比以前更沉稳了。所以好多人问:你的电影,你自己最喜欢哪一个?我说都是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你喜欢不喜欢 的。

查建英:每一个都是你某一个阶段的写照。

田壮壮:哪个都是自己的写照,自己的态度,当时的追求,当时的心态;认真与否,跑是跑不掉的。所以电影也挺残酷的,它留存在那儿,改不了了,也没有办法去解释。我觉得往后还是认认真真地和电影生活在一块儿。

查建英:嗯,你拍电影始终看重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但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是一个特别刺激人的物欲的地方,有点像一个大赌场,让人莫名地兴奋,因为诱惑太多,而且确实有能抓到手的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八十年代初呢,没有。

田壮壮:没有,一点也没有,在七十年代的时候要想钱,那都是很有犯罪感的。到八十年代,突然间……所以我就说,中国人很有意思,中国人实际上挺喜欢被管理的。

查建英:嗯,你是说国民性。

田壮壮:对。那个被管理的心态是根深蒂固的,跟欧洲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大家都在学习同一个思想;现在所有的人都去想钱,你不想钱,那你就是有问题的,是一傻瓜。

查建英:其实这种爱跟别人比、爱随大流的心态,欧洲人也有,到处都有,是人性吧。但个人主义在中国不发达也是事实。为什么?有的哲学家就研究 了一番,结果发现和欧洲人相比,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从来就缺乏深度,因为这个自我永远是编织在一个群体的网络里边,被横向地社会化了,它就给拉得很薄弱。久 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民族历史的无意识:单个人是不重要的,族群是重要的,潮流是重要的。潮流是什么?不就是多数人眼下认同的价值吗?

田壮壮:对,他是在一个滚着走的状态里,看见别人有钱了,眼红。

查建英:所以,八十年代的潮流是追求理想,当年就有大批理想主义者;后来消费主义变成时髦,你发现有些原来的理想主义者一下就变成彻底的消费 主义者,那你就明白了: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他是潮流主义者。明天潮流要是又变了,他肯定也会马上调整,继续如鱼得水。我觉得这是很中国式的性 格,并且很多中国人会佩服这种变通能力,这不就是老话讲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新话讲叫“与时俱进”——其实这话也有出处,也不新。在这种情况下,你会 不会觉得你属于这个时代里的少数人?

田壮壮:我觉得也不是。其实,我这是定型了:烧直了,烧弯了,烧拧了,烧焦了,改不了了。如果现在真有一人说:我给你十个亿,我买你不拍电影了。不行,我觉得我做不到。

查建英:那等于把你自己的生活给出卖了。

田壮壮:对,就等于把我的生命买走了,我就觉得我不干。但是如果人说从此以后你一分钱都没有了,拍电影白拍,我也觉得,我好像活不了。这是一 个道理,因为你不能用一个特别极致的方式去设定一种东西。只能说,这么多年我这么过来了,也都做了。其实有时候也觉得挺可笑的,就是外人把你打造成为一个 什么形象。

查建英:你说的是哪帮人?

田壮壮:是那个群体啊。比如说张艺谋现在搞成这样了,冯小刚是这样了,陈凯歌是这样了,田壮壮是一个惟一大旗不倒的一个艺术家。我就说:你们不是害我呢吗?万一我要拍一个我喜欢的市场电影,大旗就倒了?

查建英:可能就有一批人骂你了。

田壮壮:现在已经就有人骂。拍摄《吴清源》资金不足的时候,就有人说我花钱如流水了。这部戏成本高主要是因为日本花费太贵,我们已经竭尽一切 节省开支。但是别人要说,我也没有办法,是得花钱,不花钱拍不了电影啊!拍电影本身就是一个花钱的事。但我觉得他们把所有东西简单化了。

查建英:还有就是看你用什么标尺去看问题。如果用的是名利场上的标准,那他比的不是艺术,而是谁的观众多,谁名大利大。

田壮壮:对了,这是一个物质社会,一个利益社会。阿城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说:你快乐吗?快乐来源于什么,来源于自己心里。北京有 些话特别好玩,说穷乐呵。穷没关系,得乐呵,快乐就行。以前我们家住四合院,边上有个小酒馆,那些蹬三轮的干了一天活儿,把车往那一放,八分钱一两的白薯 干酒,几颗花生豆,几个人在那儿聊啊说啊。你觉得他们特快乐。

查建英:他的幸福程度和你拍了一个片子之后其实是一样的。

田壮壮:是一样的。

查建英:根本的问题是你得有一个充实的自我,否则你就老是在那个群体的价值上打滚儿。

田壮壮:我就觉得跟吴老师在一起受益特别多,能够看透好多东西。比如他说:人其实跟社会是什么关系呢,你生下来就在这社会上打滚儿,你得吃、 得喝、得用;那你就得还给社会东西。每个人都拿,都不还,这社会就没了,拿没了。所以他就说,你生下来,不管是拿什么的,你实际上是从一个公共的场合里一 直拿东西,你在不停的拿,你漫不经心,觉得去拿东西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没有交,你意识到没有?

查建英:他和《悲惨世界》里面那个神父是同一个意思。

田壮壮:对,是一个道理。所以我不是要求大家都跟慈善家似的,每个人都这样;但是每个人都应尽你的责任,尽你的态度。比如说,我们老骂日本 人,从历史上就恨日本人。但是到日本拍戏会发现他们的敬业态度挺感动我的。摄制组里日本员工,任何一个部门的人,没有掉链子的。只要属于他们的事,一定给 你做得百分之百。第一,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态度:他拿了你的工钱了,他是用很认真的态度来报答你这份工钱。就是说你付给他的东西,与他还回来的东西是成比例 的。我觉得仅就这一点,可能你给了中国员工这个钱,获得的不是等值的东西。这是一种态度。米卢说的挺有道理,态度决定一切。

查建英:是啊,很多外国人特别反感中国人这种拆烂污不认真的态度。可咱们这儿呢,佩服的是聪明不是诚挚,好像诚挚跟傻是连在一起的。不少人觉 得:老外嘛,爱较真,呆,傻。咱们是得便宜不占是傻瓜,爱耍小聪明,爱拿人开涮。这要成了咱们的国民性,那才让人悲观呢。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到现在,无 论是做电影还是做任何事,你觉得中国人在态度上有进步吗?

田壮壮:没什么进步,我觉得倒有一点退步。这还是意识里的一种风气,流失的东西特别多。举一个例子,在日本,从院子里走到办公室,所有的日本 工作人员都会向你问候;走在街上,不认识的人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会相互问候,这是一种礼貌。我记得在中国五十年代的时候有过这种礼貌,在学校跟同学间 要问好,跟老师要问好。这是基本的一个态度,一个礼仪,很简单的。但是到“文革”以后根本就没有了。我在日本跟他们聊的时候,好多日本人特别崇尚中国,认 为中国是他们的母亲。

查建英:文明的源头之一。

田壮壮:他们有那么一种说法,认为韩国是他们的父亲,中国是他们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些人的说法。但是我觉得他们太多人崇尚中国文化了。为什么呢?日本其实没有哲学,没有思想,基本就是中国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是觉得我们失去的传统东西、美好的东西太多了。

查建英:阿城就偏重讲传统文化这个问题。它经历了一场毁灭,彻底被破坏掉了,从根底抽掉了,要能够复苏的话也得很长很长时间。我其实并不赞成 复古主义,也复不回去了,但你总要有所持守,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现代化应该是一个逐渐的过程,而不是在废墟上平地起高楼。我们这一代、两代人从文化上 来讲早已经没有根了,虽然很多人并不自知。一个古老的礼仪之邦,连问好的习惯也给革掉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田壮壮:你说这个,阿城就说这吴老师啊,你之所以会尊敬他,觉得他纯粹,永远让你觉得很钦佩,就是因为他没有受过新文化教育,他是老文化底 子。他十四岁的时候带着中国四书五经的底子去日本;在日本呢,他就在围棋这个环境里生存,他能读到的中国书还是从家里带去的那些书。

查建英:所以“五四”新文化对他没影响?

田壮壮:没有影响。比如说,吴老师这么大年纪了,出门活动后回去,我送他回到家门口,他永远都说劳驾,就是您受累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人每次敲 门,他一定到门口迎接,走的时候一定送到门口。他走路已经不是很利索了。他使用的是在日本永远能够感觉到的礼仪。我有时候觉得真是太闹不清日本这个国家, 他能够去打那么多国家,打那么多仗。可是这么多年多少次去日本,我发现日本人连架都不吵!你没见过说街上怎么着了怎么着了,没有。而且任何人做错事情,都 会主动道歉。比如说司机赶路,为了抢拍摄时间赶一个拍摄点,开快车,到了那儿,开门之前他先说对不起,我刚才开得快了,你们可能不太舒服,因为是要赶这个 拍摄点,实在抱歉,今后我会注意的。从小事就见到一种态度。所以,日本社会有秩序,有稳定感,有很多东西。我觉得,就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历史的原因,从心 里头不喜欢这个国家。但是对于每个接触到的日本人,自己会觉得:挺有本事的嘛。

查建英:对,其实他们也有明治维新,也搞了改革,但不是毁灭文明。我觉得他们是认真佩服了西方人,承认自己不行了,要变法要学习,就像唐朝那时候老老实实学中国人一样。另外,日本是一个有信仰的社会,他们有神道,有武士道,有尚武精神和荣誉感。

田壮壮:我觉得阿城说得非常有道理,他说:这几次大的毁灭,包括五四新文化运动,“文革”,几次这种断裂以后,今天的很多人,甚至大部分人生活挺茫然的。我老有一个感

查建英:是,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田壮壮:出国时,到机场,只要出了关,就会觉得安静,心里踏实。到欧洲也是,任何一个国家,虽然说这个国家犯罪率也挺高的,但还是觉得整个人 的状态不一样。可是回到中国以后,突然间就会觉得晚上开车出去,或者说走路的时候,老有一种不安全因素在你身上。什么原因呢?就是觉得没有一个束缚力量, 人的自我无束缚。而且这个社会没有一个完备的法制。再加上没有信仰。因为你有了信仰,你就有了自制,但是没有信仰,这是很悲剧的。

查建英: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

田壮壮:现在信佛的人、信教的人特别多。信教的人都信什么啊,祈求的是神保佑自己,什么明年能挣钱啊,发财啊,全是向神要东西,都不是给予。

查建英:你说现在的信徒?

田壮壮:对啊,现在去寺院的人很多,全都是为了保佑自己,说我明年运气好点儿,有几个说是信了教是我要给予,都找佛爷要东西,找神要东西。

查建英:连宗教都是世俗的、功利的。

田壮壮:对,所以我就说这叫迷信,不叫信仰。

查建英:和信仰不是一回事,和工作时瞎对付、拆烂污倒是一回事,都是一个不虔诚的、功利的态度。唉,这一系列访谈下来,我发现大家最后都有点 悲观。信仰、文化根基、历史感、长远的追求,这些东西其实都互相连着的。结果呢,大家的基本判断都有点悲观。现在没有八十年代人那种天真了。当时还是青春 期,还不太明白呢,不能跳出自己所做的那一堆事来看一个时代。现在不同了。

田壮壮:感觉现在没孩子了。

查建英:没孩子了?

田壮壮:因为孩子是最单纯的。现在连孩子都少年老成了。一上大学就开始焦虑,所有的人都变得特别的忧郁,特别有负担,觉得前途渺茫。年轻人都是这样了。

查建英:电影学院的学生也都是这样吗?

田壮壮:对啊,现在都是这种感觉:不知道毕业后会怎么样?现在是读着书呢,是最灿烂的时候,可是现在孩子脸上就不像我们那时候那种灿烂了。我 们那时是完全没有顾虑的一种灿烂。现在这些孩子呢,看上去也高兴、也投入,但是更多的时候内心里边在想:我以后干什么?我能拍电影吗?

查建英:你当年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田壮壮:当年有理想,努力去实现。那时候杂志上都讲知识就是力量,都给你那种向上的东西。现在呢,什么杂志都往色情上走,全是男女、生肖、恋爱,全是这东西,挺奇怪的。

查建英:嗯,人要是没理想光追求这些,到了一定时候可能就会觉得挺空、挺灰的。看来你对青年一代也是比较悲观的。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是有种高 智力高速度的空心人的感觉,总围着技术、消费打转,有点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疯狂地转圈儿,转到后来可能都忘了那不过就是一条尾巴,就是一个游戏。也许这就 是古人说的“逐物不返”吧。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弄不好又成了杞人忧天。还是你那位吴老师说得透:就是一个时间的“时”字。八十年代这题目也说得差不多 了,咱们结束吧。谢谢。

出自 << 八十年代访谈录 >> 作者:查建英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