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杨德昌的一封信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45 comme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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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最喜愛的十大電影

Marcel L’Herbier的L’Argent(1928)
成瀨巳喜男的《浮雲》(1955)
小林正樹的《切腹》(1962)
菲德烈珂‧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八又二分之ㄧ》(8½, 1963)
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 1971)
維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天譴》(Aguirre, der Zorn Gottes, 1972)
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曼哈頓》(Manhattan, 1979)
阿藍‧雷奈(Alain Resnais)的《我的美國舅舅》(Mon oncle d’Amérique, 1980)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鄉愁》(Nostalghia, 1983)
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藍絲絨》(Blue Velvet, 1986)
*以上以年代順序排列

資料來源:《影響電影雜誌》第三十八期:68P

转帖:鸿鸿访谈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61 comments »

閻鴻亞(鴻鴻)訪談錄:

鴻鴻訪談錄
問:據我的了解,你對電影的接觸最早是在大學時代跟著楊德昌拍片。但你大學念的是藝術學院戲劇系,怎麼會認識楊德昌呢?你怎麼跟電影發生關係的呢?

鴻:因為我們那時候沒有一個理想的電影科系,而且高中我也對表演藝術蠻感興趣的,我想說戲劇可以兼跨電影、文學、表演藝術這幾項的綜合藝術。 所以我想如果學劇場的話對我以後要拍電影也有幫助。所以我那時候就考戲劇系。當時我的指導老師是賴聲川。在我大四升大五那年的暑假,那時候剛好楊德昌要拍 《恐怖份子》,賴老師就推薦我到楊德昌哪裡實習。所以是因為賴老師的關係,我才認識楊德昌,進入電影圈。

問:那你之後做了哪些電影的相關工作呢?

鴻:畢業之後,我先當了兩年兵。然後做了半年《中時晚報》的電影記者。

問:你怎麼會去當電影記者?

鴻:其實我在當兵的時候就找到這個工作,所以退伍第二天我就進報社了。因為那時候的主編是黃寤蘭嘛!她跟賴聲川他們都很熟。也不曉得怎樣,黃寤蘭看過我在學校時的報告,而且我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大量寫文章在外面發表,她已經知道我,她就找我進報社當記者。

問:這段當記者的經驗帶給你哪些影響呢?

鴻:那半年給我一些非常好的訓練,我現在坐下來只要有想法我立刻可以寫。這完全是記者生涯訓練出來的。但是我對報紙搶時效的作法不太能適應。 報紙就是一有什麼事情,它就要第一時間拿到這個消息。而且不管確不確定,它就要你第一時間做出來。所以常常很多東西沒有時間求證就必須寫,很多捕風捉影的 事情你必須寫出來。但我覺得搶時效很無聊。我今天知道跟明天知道有什麼差別?因為我們是晚報嘛!我今天知道,但還沒有經過求證所以我不寫,被明天的日報寫 掉了,晚報就覺得不值得寫了。但是我覺得日報寫了,我們晚報可以更深入的寫不也是很好的作法?為什麼要在還沒證實的情況下去寫呢?這種情況發生一次兩次, 我就開始寫得很心虛。後來我覺得我真的不適合這個工作,我就離開了。但我也是因為當記者的關係認識蠻多人,這些人對我後來對拍電影提供很多的幫助。

問:你不當記者之後,做了哪些工作呢?

鴻:後來我被楊德昌找去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時候的編劇除了楊德昌和我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長期跟他合作的副導賴銘堂,一個是我的學弟楊順清。我們四個人一起討論。然後大家討論完,我就執筆把它寫出來,楊德昌再拿去改。《獨立時代》也是這樣的方式。

問:這段期間你一直跟著楊德昌嗎?

鴻:沒有。我中間有跑去做雜誌、做劇場、出國。因為他片子很慢,而且電影公司也養不起我這個人,他們付不起我每個月的薪水,所以我一定要用其他方式求生存。

問:為了生存,你做過哪些工作?

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賺錢的。我做過雜誌的編輯、記者,像《表演藝術》的第一年,我就兼任主編的工作。還有靠寫東西,有幾年我是靠著文學上 面的收入,例如一些文學獎、或國家文藝基金、或創作補助這些獎金來過活。做劇場則完全賺不了錢。我排一個戲,準備就要一兩個月,排練至少也要一兩個月,四 五個月下來我可能只拿到一兩萬塊。電影賺的錢也非常少,而且你自己拍片的話就是賠錢的。另外我也辦過詩刊,《現代詩》那個詩刊是我們自己掏錢辦的。基本上 我做那麼多事,每天忙得要死,但我另外還必須去做一些賺錢的工作。

問:在這段期間,你有想過要自己拍片嗎?

鴻:會去做電影的人都是想拍片的。

問:可是你好像隔了將近十年才拍出《三橘之戀》?

鴻:對。直到1998年我才拍了《三橘之戀》。1994年的時候,我剛做完《獨立時代》,因為跟楊德昌在理念上有些地方不一樣,我離開楊德 昌。我拍電影的經驗完全是跟他工作學來的。跟他工作劇本,每個劇本結構基本上都要厚實到某個程度。也許它只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但它背後整個社會網絡都 要做得結實。事實上這跟我自己在寫詩跟創作的個性蠻不一樣的。這有助於我日後的編劇。但是我覺得我想拍的東西跟他不一樣。但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確定。 所以中間有幾年我跑去做劇場。那幾年我根本就放棄拍電影的想法。我做劇場做得很愉快。我從1994年成立劇團,到1996年出國之間,我每年做兩到三個 戲,做得很快樂,也累積很多的劇場工作經驗。後來真正影響我拍電影的是我後來去了法國。在1996到1997年期間,我拿了教育部一個巴黎國際藝術村的獎 助,去巴黎住一年,那一年我看了蠻多電影,尤其是《布拉格之春》,還有很多1968年那時候的捷克電影。那時候是捷克年輕人創作非常旺盛的時候,而且都是 年輕人的小品,包括Milos Forman,就是後來拍《月亮上的男人》、《阿馬迪撕》的導演。我看了他早期的幾部片子。這幾部電影他都用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主角,你看得出來是同時拍 的,每部片都七十分鐘,都是講年輕人的狀態。我覺得很有趣。原來電影不一定要像楊德昌做得那麼大。我也可以用很少的資金,很簡單的方式講很簡單的故事,它 也是一種創作。所以我就想起我大學時期曾經寫過的一個劇本,我把它重新寫了一遍,就是《三橘之戀》。回國之後我就用這個劇本去投短片輔導金。剛好那時候是 第一次有一百萬的短片輔導金。據我後來的了解,評審之所以會選我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在寫劇本、也拿過金馬獎最佳編劇、又有劇場經驗,他們很想看看這樣出身 的人會拍出什麼東西,就讓我吊車尾掛上。

問:《三橘之戀》完成之後,你曾經在誠品視聽室放映過,頗受好評。當初怎麼會想在誠品放映呢?

鴻:因為我跟誠品的人蠻熟的,我跟他們提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們也都覺得不錯,而且他們願意算我很低的場租,所以就在那邊放。

問:《三橘之戀》在國外得到了很多獎項,包括威尼斯影展觀摩影片、南特影展最佳導演,還有芝加哥國際影展。你當初怎麼知道參加這些國際影展?

鴻:因為我老婆翠華,她以前當過三屆金馬獎國際組的組長,跟國外影展有一些聯絡與接觸。1998年的時候網路還沒有那麼普及。所以我們都用寫 信的方式跟國際影展要報名表、要簡章。要到簡章之後,我們會討論看看我們的電影適合投哪些影展。《三橘之戀》真的是狗運,一投威尼斯影展就進去。當時我們 完全傻眼。因為它只是一個16釐米的短片。可能因為那一年台灣沒有一個電影去威尼斯,它們就選了《三橘之戀》吧!

問:所以是你主動報名參加影展的?

鴻:對。一開始多半都是主動報名。我也投其他影展,南特跟芝加哥我都拿了兩個獎,後來就變得很順利。其他影展就會主動來邀約參展。

問:你那時候已經知道影展有特定的取向嗎?

鴻:《三橘之戀》還不知道,到《人間喜劇》才比較熟。其實每個影展選片的目的都不太一樣。有的是為了秀新電影,有的是市場展,為了做生意,目的都不太一樣。

問:你可以舉例一下嗎?

鴻:我們比較熟悉的三大影展就是威尼斯、柏林、坎城。它們都是片量最大最多的影展。而且它們都要國際首映的片子,你可以在你國家放,但不能在 國外放。因為是新貨嘛!它就會吸引最多人去看。這時你要有很好的公關,去幫你邀請到一些人來看片,才有人幫你寫評論,幫你把片子賣出去。要不然一兩百部片 子,誰要看你的片子呢?威尼斯感覺有點像電影圈的上流社會。但我第一次去威尼斯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就傻傻的在那邊貼海報。南特影展則是另外一種 影展。它主要針對當地的觀眾。當地觀眾因為長年看亞洲電影已經看成精了。我去那邊發現它們的觀眾比台灣觀眾對台灣電影更了解。它們對蔡明亮、楊德昌電影的 熟悉度絕對超過台灣觀眾,它們很support這樣的影展。南特影展主要關注亞洲電影,有很多對這方面有興趣的片商會去參加南特影展。以亞洲來講,除了三 大影展,南特影展是一個蠻重要的據點。芝加哥影展就比較像我們的金馬影展,它也有一個競賽單元,但是並不重要。它有點像金馬獎的國際影展,主要就是邀請一 些國外不錯的電影來放,給當地的群眾看,當地的知識份子就寫寫影評,大家開心,這樣。

問:你的《三橘之戀》與《人間喜劇》得到不少獎項,有幫助你買賣版權或籌措下一部電影的拍片資金嗎?

鴻:幫助不多。有幫助是說,一個影片它的光環越多,片商或買家會多看你一眼。因為片商手上會拿到非常多的資料,我覺得這對第一印象是有幫助的。可是對真的版權交易就不見得。

問:《三橘之戀》之後,你又獲得輔導金拍攝《人間喜劇》與《空中花園》,這三片的題材差異很大,你是怎麼構思題材與影片內容?

鴻:其實《三橘之戀》和《人間喜劇》比較像,都是我自己的生活經驗累積起來。《人間喜劇》裡面的四段故事雖然沒有一個是我自身的故事,但都是 我的體驗。像劇場的那一段,阿興跟他媽媽與導演的關係。雖然我沒有那樣的經歷,因為我不是演員。可是對我來說,怎樣在藝術與家庭中間取得一個平衡卻是令我 感同身受的。像我家裡對我一直在做這些朝不飽、夕不暖的工作一直不太能認同。他們從開始的不理解,到後來慢慢容忍到最後接受,這樣的過程我有類似的體驗。 所以我才想做這樣一個情節,就是媽媽和兒子的關係。《空中花園》就比較不一樣。它本來是一個劇場作品,它比較像一個跟演員玩出來的東西。它談的是一個消費 社會裡衣服和人的關係,這是大家即興發展出來的東西,我只是用一個觀點去整理所有的素材。我比較像是一個蒐集者,用「衣服」這個題目去蒐集很多東西,激發 每個演員的潛能,跟大家一起玩遊戲。所以我覺得那個片子比較像一個團體遊戲,它不是要講我的人生經驗,它是要講一群人的集體潛意識,整個社會的集體潛意 識。

問:這三部影片你幾乎都是靠輔導金才能完成?

鴻:恩。沒有輔導金,我今天還是一個劇場導演,我連一部片都拍不起來。我覺得輔導金很重要,一直以來它都有很多紛爭,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問題。因為這個輔導金從來都沒有被好好發過。

問:你對現在的記點制度有什麼看法?

鴻:我覺得這是非常荒謬的。記點它他等於讓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比如說,侯孝賢、蔡明亮他們之前的片子拿了獎,也去國外參展,這些都給他們很 多的點數,所以他們可以繼續拍下去,這讓那些本來就有資源的人一直有資源。本來沒有資源的人,比如說魏德聖,他短片拍得非常好,但他那部片沒有得過任何 獎,所以他是個零點數的導演。這麼一個有才華的導演,但他在這一套體系裡面,他找不到任何機會。而且這個制度也會造成大家全部去找有點數的演員和工作人 員。比方李屏賓得了金馬獎的最佳攝影,所有的人都去找他,其他攝影師卻沒有人要找,因為找他們沒有點數。我覺得對整個生態來講其實更惡化。本來我們每個人 拍電影的時候我們會去找我們喜歡的工作人員來合作,讓大家都有飯吃。但這個記點制度之下,就會變成有的人忙死,有的人完全沒事做。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 荒謬的記點方式。

問:輔導金在這兩年變成記點?你有再投過嗎?

鴻:其實我有候補上,跟鄭文堂一樣,只有三百萬元,但我沒有要。我把它退回去了。因為我的片子需要兩三千萬,當初我申請的是一千萬,但它卻只 有給我三百萬,那等於要我傾家蕩產,我不可能這樣做。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錢可以賠了。我能賠的,包括跟我爸媽借的都賠光了。所以我就先停在這裡。下一部片 我一定要找到充足資金我才能開工。其實我每拍一部片我都希望跟前一部片完全不一樣。累積了前三部影片的經驗,我想拍一個比較大的、一個新的類型、一個新的 創作方式。但沒有足夠的錢,我就先把它擺在那邊。先做別的事情。

問: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呢?

鴻:我這兩年都在拍紀錄片。

問:可是你資金哪裡來?

鴻:公共電視的紀錄觀點。

問:在台灣拍電影真的很艱辛,是什麼讓你可以堅持拍電影,電影對你來講有什麼意義?

鴻:我想會想繼續拍電影其實是因為它是一個創造的形式,是一個可以表達自己,記錄自己身邊現實的一個形式,一個媒體。就像我剛跟你講的,以前 我覺得我無所謂,我可以做劇場就好。但現在我開始有點戀舊,開始有點喜歡身邊這種枝枝節節的這些東西,包括人、包括場景、包括很多生命經驗等等。我很希望 能夠透過一些故事,把很多我想記錄下來的東西暗渡陳倉的透過電影把它們呈現出來。

文/古淑薰

转帖:田壮壮导演的访谈录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31 comments »

一九五二年生于北京的电影世家,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也许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注定会与电影结下一世情缘。

在“文革”的风雨中长成。红色梦魇结束,走进电影学院导演系求学。在这里,有了第

一部胶片作品——《小院》。

从电影学院毕业后,作为北京电影制片厂专职导演,从《红象》、《猎场札撒》、《盗马贼》到《蓝风筝》,每一部影片都是缘自内心深处对于电影不灭的梦想。

二○○○年,在沉寂十年后,再执导筒——重拍《小城之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举动是为了向费穆致敬,向中国电影致敬。

二○○四年的一部纪录片《茶马古道系列之德拉姆》是为寻求一个可以让心灵、梦想坦然的空间。

二○○四年底远赴日本拍摄“昭和棋圣”的传奇故事— —《吴清源》。在这段创作时光中,有了对于电影、对于人生更为透彻的感悟【主持人手记】

田壮壮身披灰色外套,似乎是缩在椅子上,访谈当中烟抽得很凶,很多时候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有些发,像是在边想边说,然后忽然抬起他那张线条分明、刻满经历的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说过一句让人印象至深的话:“我的电影是拍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的。”

多么年轻气盛!多么八十年代!那时候他怎能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今天这个样子?有谁能想像得到?

以前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田壮壮尊师重友、提携后进的事情,他在电影圈里的口碑似乎像他那位著名的父亲一样好。好像是姜文有回说过:有的人号称扶 助青年导演,远看他在浇花,走近一看其实他在浇开水。田壮壮不是,是真帮。于新人如此,于故人亦是。二○○五年正逢张暖忻辞世十周年,娜日斯便曾对我私下 感叹田壮壮如何热心操办在北京电影学院纪念她母亲的活动。这次访谈我是第一次见到田壮壮,感觉得到他的诚挚,不爱拿别人说事,主要反省自己,他讲话时有一 种沉思的调子,但似乎也有一丝隐约的消沉——也许是我的幻觉?访谈那天是个寒冷的冬日,北影厂外的天空阴沉肮脏。访谈录中关于中国电影体制和电影现状的讨 论本来更多,后来田壮壮可能觉得太长,整理时删掉了不少,我觉得有点可惜。

日期:2004年12月30日

地点:北京电影制片厂

查建英:八十年代初北京风行看内部片,请先讲讲您上电影学院时看片的情形。

田壮壮:电影学院肯定是看片子最多的一所学校。当时我们院长有一个统计,好像看过八百部。学校给找的片子,有世界电影史上的、中国电影史上 的,剩下的都是从使馆、文化交流团体那里来的过路片,经常会有,也不知道在哪儿出现,电影学院有时候会把这些片子借来,在学校食堂里挂上一块幕就放。从中 国电影资料馆里也调来很多。

查建英:你是电影学院七八级,对吧?

田壮壮:对,实际上是正式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当时已经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做了三年摄影助理。那时候年轻人都喜欢摄影。其实我当时对电影本身 没有特别多的感觉,我不大关心社会上的事,是一个比较游离的人。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是我们单位一个头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电影学院招生呢,你 应该去读读书。当时我在大寨,农影厂在那儿有个记者站,做得好的人在那里镀半年金就可以当摄影师。

我去过三次大寨。“文革”初期串连的时候去过,我们几个人一路从北京徒步走到延安。那时顶多十五岁。帮助大寨修梯田的时候,跟每个人都握过 手,像贾进财、郭凤莲、陈永贵,只有陈永贵的手一个子都没有。当时握着这双手的时候就觉得跟宣传中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贾进财的手简直就像铁板一样。那时我 带了一顶里外都是皮子的帽子,老头觉得特别新鲜,非要跟我换帽子戴,老头很可爱,陪他垒了一天的石头。当天晚上回到住处就被抓了,因为我们带着防身的刺刀 (就是学校红卫兵抄的三八枪的刺刀)。当时派性斗争挺激烈的,他们以为我们是要刺杀陈永贵呢,就把我们几个给抓了。抓完了很快被放了,让我们特扫兴,就走 了。

第二次去大寨是我当兵拉练,应该是一九七三年,“九一三”事件以后,部队住在大寨。陈永贵那时候已经是副总理了,跟三十八军首长见面,那个时候我在三十八军后勤做宣传干事,就是图片记者。

查建英:你在部队几年?

田壮壮:一共五年。那次印象也特别不好,觉得部队特别奢侈。原来在基层当兵,到军后勤做机关干部的时候,发现差异太大了。当兵时吃的是小米和 大米混合的那种“二米饭”,但在军后勤全部都吃罐头,满车的罐头。后来陈永贵来了,坐在那儿一棵一棵地抽着“大中华”,我负责拍照片。因此我对大寨一点好 感都没有。

第三次去,其实我明白如果我要在大寨坚持半年,就能回农影厂当摄影,但还是觉得坚持不下去。知道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以后,我就给厂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考试。我考电影学院也挺奇怪,糊里糊涂的。

查建英:哦,我还以为你出身在电影世家,从小就在这个圈子里……

田壮壮:但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目标、没有什么上进心的人,一直都是,到现在也是。

查建英:但随便一考就考上了。

田壮壮:我觉得可能什么东西都是有缘分的,需要一个时机。我先去考摄影系,年龄超

了,二十五岁了,摄影系只要二十三岁以下的。

查建英:你是五几年出生的?

田壮壮:一九五二年的。考摄影不成,只有报导演系。我从小在片场跟所有的人都混过,从来没跟导演混过,是觉得那些导演每天就坐在椅子上,不知 道他是干什么的;别的人都在那儿忙忙叨叨的干事,就是他坐椅子上挺威严的,也不愿意去跟他接触。但这些导演也都认识,平常叫叔叔大爷的,可就是不愿意过 去。

查建英:你说的就是北影厂吗?

田壮壮:就是北影厂。所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导演是干嘛的,脑子里就没有导演的意识,报就报吧。晚上考完以后,有人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她 就找到我说“学校的老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因为你父亲在电影口里口碑特别好,他们挺希望你能够入学的,但就是觉得你太吊儿郎当,不认真准备,你复试的 时候能不能认真点?”我是准备复试的时候开始认真。复试也有很多奇怪的原因。比如考政治的那天,爸爸的一个老战友,塞给我一张当天的报纸,那天是五月二十 三,报纸讲的是双百方针。果然,“双百方针”是一道八十分的题。考影片分析的时候,放映的是《英雄儿女》,我父亲主演的片子,导演叫武兆题,不知道为什么 我居然记住了关于导演处理一场戏的想法,那时我六年级,他在我家里和剧组谈戏的时候讲到的。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处理方法,我就分析了他的这段导演处 理手法,肯定比别人分析的要贴切得多。

查建英:好像是巧合,但结局早已注定。

田壮壮:都在冥冥之中。要换别的一个影片分析,我会写得很糟糕。反正也没考几样:一个故事,一个影片,一个政治,还有一个作文。就考这么四 样。作文考的是《金水桥》。当时正好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刚过。其实每个人都会写这段,但我那时候天天在广场拍照片,一直到最后一天,这段就写得很生动。 所以,考电影学院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为什么大家当时特别爱看电影?一个是长年的文化窒息,另一个就是“文革”这十二年的大学没有新的教材,拿过来都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教材,老 师也不知道怎么教。这批学生比老师的阅历一点都不差,老师没有办法教,那么只有大家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一起讨论。电影学院这一批所谓“第五代”为什么 特殊?他们等于在一个完全开放、师生同教的环境下成长的。电影理念、政治理念、连同道德理念,包括弗洛伊德、萨特,每天课上课下,这些都是大家讨论的话 题。

查建英:听上去比美国的研究生讨论课还活泼,老师和学生一起学。

田壮壮:老师只讲一些基本元素,什么叫近影,什么叫特写,剩下的就是你去做。你写东西,老师只是念,相互之间念,因为老师也没有办法明白为什么,那都是真情实感的东西,老师也会觉得很好。

查建英:你是指学生创作的剧本?

田壮壮:对,那些剧作写的几乎都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个人的命运,所以都很结实。

查建英:讲不讲以前的电影剧作?

田壮壮:没有,基本上没有讲过。所以在这种氛围下,其实大家都像干瘪的海绵一样,突然间放到水里,不停的吸,每个人都吸得满满的。

查建英:头一次看欧洲片的时候,特别是那些现代主义电影,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很反感呢?

田壮壮:没有那么邪乎。所有的电影,应该说每个学生看得都是特别认真,因为对于他们来讲都是新鲜的。没有人说欧洲电影看不懂,就要排斥,比如 说像《八又二分之一》、《去年在马里扬巴》等等。也没有人说苏联电影就一定好。老师们最推崇的就是苏联电影:《士兵之歌》、《第四十一》、《雁南飞》,因 为是他们上学的时候的经典之作。但这些作品融在欧洲作品里,也并不出色,你只能说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文化能到这个程度,比中国要好很多。

当时各种思潮流派很多:现代主义、结构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还有以前的传统现实主义,等等,我觉得每个人实际上都不排斥,都在吸收,因为你没 有力量排斥,你没有自己的东西,那时候没有主见,只有毛泽东思想,你只有这么一样东西。可能是到毕业以后。第五代电影成熟,可能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实际上我当导演是在毕业前开始的。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学校电教中心进了套设备,想拍部电视剧,就是教学片,找导演系的人。那时候导演系的人 都实习去了,就是我跟现在我们的一个副院长谢晓晶,还有一个叫崔晓琴的女孩,我们三人没有去。这是一九八○年。结果毕业前我拍了四部片子。

查建英:但没公开发行?都算学生作品?

田壮壮:不是,也不知道算什么,就是你干活了。这第一部作品改编的是史铁生在《未名湖》上发表的小说《没有太阳的角落》。

查建英:哦,那是北大的学生刊物。

田壮壮:把那个短篇改成了一个电视剧,接着给“儿影”拍了一部儿童片《红象》,回过来又拍了一个叫《小院》,作为我们的毕业作业。毕业之前又去电 视剧艺术中心拍了一个《夏天的经历》,单本电视剧。所以我毕业之前已经有过四部作品了,到现在电影学院也没有过这种案例,就是没毕业已经做导演了——我从 没做过场记,没做过副导演。

查建英:当时对拍电影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田壮壮:有两点我心里是比较清楚的。一就是电影有它自己的语言,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那个时候比较极端,排斥剧作,排斥对白,排斥交代,排斥一切非影像化的东西。从《猎场札撒》到《盗马贼》,已经到了非常极端的程度。

查建英:哦,后来八十年代的所谓“先锋小说”也有这种倾向,把小说当做风格化的语言实践,排斥情节、故事甚至人物。看来你更早,从毕业前那四个片子已经开始了。

田壮壮:一直是这样的。对,甚至排斥无声源的音响。那个时候一直在追求真实。最喜欢的是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就是那种比较个性化的电影。

查建英:《四百下》?

田壮壮:对,《四百下》、《喘息》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我不太喜欢费里尼,不太喜欢他的《八又二分之一》,但是我又特别喜欢他的《我的回 忆》,特别喜欢那部电影。我更喜欢安东尼奥尼。我觉得,电影、摄影机进入人的大脑很难,表现人脑里那种意象性的东西是绘画的任务,电影更多的应该是表现看 到的现象。

查建英:小说可以大段写心理,电影不太容易。

田壮壮:对,适合文字,因为它跟脑子比较同步,跟眼睛不同步。电影或者写感受,或者写一种氛围。我毕业以后第一部戏拍《九月》,是一个写幼教 老师的,然后就拍了《猎场札撒》和《盗马贼》。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我内心里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对“十七年”的批判。十三中全会上对“文革”全面否定,但 把“十七年”保留下来了。

查建英:“十七年”指的是从建国以后一直到“文革”是吧?

田壮壮:对,其实这是政治潜流、派系争斗和建国方针、经济方针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一个长时间的斗争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是诸多矛盾的总合,到了一个最后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才会有这么一次大的爆发,这算中国的一个大摇滚吧。

查建英:走到极端了。

田壮壮:对,是一个极端的现象。也证明了治国和经济方针的严重失误,导致的结果就是“文革”,再到改革开放;这个发展是个必然。我那时对“文 革”中的这些事情有一些思考……我不是一个喜欢研究哲学和理论的人,也不是一个爱思考的人;是特别凭直觉办事的人。但那段时间正好是我的成长期;我是一九 五二年出生的,从六七岁的时候就会观察东西、感觉事物,从儿时一直到“文革”,我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在这段成长过程中,我慢慢地消化了很多东西,感受到 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会一点儿一点儿从记忆里、从印象中浮现出来的,也就会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批判。

查建英:那为什么《猎场札撒》和《盗马贼》是对这个“十七年”的批判呢?

田壮壮:怎么说呢,实际上是用了一种独特的影像,叙述的其实都是很肤浅的感受。

查建英:怎么肤浅?为什么肤浅?

田壮壮:我是觉得略有一点无病呻吟;应该说句最通俗的话,是使挺大的劲放了一个小屁。

查建英:也许这挺大的劲主要是使在一种“形式的革命”上面了。

田壮壮:当然了,作为我自己来讲,比如《猎场》,其实当时是源于一种感受。看蒙古史,研究成吉思汗史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东西对我很有启发,特别有意思,就觉得是个挺深刻的东西,非要想说给人家;但又不想直着说,就导致了《猎场》这么一种状态。

查建英:啊,起因是这样的。

田壮壮:对。什么叫札撒?札撒就是法律的意思,制度的意思。成吉思汗打到欧洲以后,看到欧洲的社会有制度,有定律,于是他就把蒙古族的和欧洲 的很多东西融合在一起,制定出来很多朝令,也就是说咱们现行的法律,铸在一个生铁板上,这个铁板就叫“札撒”。当时我看到一条特别感动,是关于围猎的法 令,非常有意思。蒙古人的围猎很有意思,一大群人去轰猎物,把所有的动物都轰到洼地里面,然后再射杀;但是有一个规定:谁先发现的是属于谁的,同时发现的 各人一半,对小动物,就是幼儿类的动物,不准射杀。还有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不能来参加守猎的人,今天参加守猎的人要分给他一部分。

查建英:挺公平的。

田壮壮:对,非常有意思。你会觉得这个法律的订立,有一个生态保护和整个群类的一种温暖在里边。但是在“文革”期间人们的那种参与和狂热是完 完全全没法律和制度的。当时我觉得,在原始掠夺的过程中,还有一种温暖、一种保护,而在今天和平时期却没有这种东西。当时拍《猎场》想去表现这种东西,其 实是源于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当时这个电影我拍来拍去,影像集中在草场和猎场这种对位的东西上。就是视觉上的东西,故事也没说清楚。

查建英:结果歪打正着,因为四九年以后的中国电影老是强调内容,所以当时有所谓“形式美学热”。大家看《猎场》这种片子兴趣就集中在画面上,认为有视觉冲击力,好像一幅幅画似的。但你心里想的这个事情当时还真的是没人看出来。当时没有评论者把这个分析出来吧?

田壮壮:我的电影没有评论者。

查建英:没有吗?对了,当时反应好像是“田壮壮的电影看不懂”。

田壮壮:没有人写评论。

查建英:晦涩嘛。但你现在这么一说,原来肚子里有这样明确的想法。

田壮壮:接着就是《盗马贼》,实际上还是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关于人神生死。实际上,这个藏族人物有一点借题发挥。当时不能写汉族题材,写汉族题材通不过,那只能写少数民族。

查建英:《猎场》也有这种考虑在里面。

田壮壮:对,其实都是同样的原因。我觉得《盗马贼》是对神的一个背叛。为什么呢?他要生存,只能偷马,但是他有了孩子,为了孩子的生命他放弃 了偷马,他去做最劣等的职业。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重操旧业。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对神的皈依和背叛。其实我拍这些的原动力肯定是来自于 “文革”。

查建英:真够隐晦的。看来“文革”是你成长期里最大的一个事情……

田壮壮:对,还是有“文革”情结。自己有一种潜意识的对过去生活的认知和情结,但学的是电影,又是一个影像化的东西。当时不想有故事,要极端 影像化。但是又想表达内心的感受,这时候就会对某一个具体题材产生兴趣,一个可以承载你内心要宣泄的题材。至于说别人说看得懂看不懂,我觉得不重要。我从 来就不愿意去跟任何人解释我的电影,因为我觉得讲了就不是电影了。看懂多少就是多少,不懂,看画面好看也可以。电影这东西就像书似的,有的人这么读,有的 人那么读,干嘛非得说我写这个你没看懂,我得让你看懂。

查建英:当时你有一句名言:我的电影是为二十一世纪的观众拍的。好,现在真是二十一世纪了,你也干脆把心里这意思挑明了说出来了。

田壮壮:实际上八十年代对我的重创是在拍完《盗马贼》之后。《盗马贼》一九八四年拍完,一九八五年审查。当时我跟伊文思先生是忘年交。他看完 了《猎场》以后特别高兴,但《猎场》审查没有通过。他当时是文化部的艺术顾问,那个时候电影还属文化部领导,伊文思给夏衍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看到了一个好 电影。我印象特别深,伊文思看完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我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这里的天、太阳、人、草原都是真实的,他说我第一次看到让我觉得这么真切 的人。当时赵中天问“你能说说《黄土地》吗?”他说,“那也是一个值得说的电影,但是我现在不想说,现在我只想说这部电影”。

查建英:《黄土地》也正在审查吗?

田壮壮:两部片子同时完成的。《黄土地》通过了。伊文思当天晚上给夏衍打了个电话,说我看到了一部好的电影,据说没有通过。夏衍就请丁桥和石光宇复审这部电影,其实就是批评我这部电影,他们说:你拍这电影给谁看,谁又能看得懂?

查建英:他们也并没有从政治上批评?

田壮壮:没有。然后又说:这个电影呢,现在给你通过了,但是你以后少拍这样的电影。后来,我就去拍《盗马贼》,拍出来后,正好是伊文思还在北京筹备他的那部《风》。“文革”时周恩来请伊文思来拍了《愚公移山》,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查建英:听说过没看过。

田壮壮:耗资若干,结果呢,他拍的是假的。

查建英:但他是友好人士,“中国人民的朋友”嘛。

田壮壮:他跟中国共产党有一段非常奇特的渊源。中国共产党的第一台摄影机是伊文思送的。他是荷兰人,被荷兰驱逐以后,一直在外面漂泊。他在法 国拍了很多东西,是早期拍纪录片那批人中的一个,他拍的《雨和桥》是唯美主义的纪录片。“二战”之后拍集中营,他拍的非常出色。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的时候, 记不清是由美国还是由联合国组织的一批人来中国拍战争对中国的影响,他拍了一个叫《四万万人民站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到了南京、上海、西安,他感觉有问 题,然后到了延安,他看到了一种新景象。那时的延安确实是朝气蓬勃,他就把他的摄影机和录音机送给了共产党。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部摄影机,之后中国很多电 影实际上源于他带来的这部摄影机。

查建英:你是说革命电影。伊文思这个名字耳熟,但对他具体作品实在没印象。

田壮壮:一九五七年周恩来请他来拍,他拍了一部叫《春雨》,写稻田的,就走了,一部没有什么影响的电影。“文革”的时候周恩来又请他和安东尼奥尼来拍反映中国的电影,安东尼奥尼就拍了一部《中国》。

查建英:这个倒是知道,当时被认为是反动作品。伊先生拍了一个什么呢?

田壮壮:他拍了《愚公移山》,十八集,是他筹的钱,拍星火燎原啊,大庆工人啊,赤脚医生啊,拍的非常多,都拍完了,准备发行了,中国“文化大 革命”结束了。突然间,他才明白他拍到的所有都是假象,都是组织给他看的,他特别伤心。他就一直想拍反映中国政治的一部电影叫《风》。正好他来筹备这个片 子的时候看了《猎场》,看了《盗马贼》,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了,忘年交。

查建英:他那时候都多大岁数了?

田壮壮:七十多,他大我四十多岁。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约我到北京饭店去跟他聊天,问我你拍什么新电影了,跟我商量他那个《风》的一些结构,他 说你觉得应该怎么样。看了《盗马贼》以后他没说话就走了,我觉得很奇怪,晚上给我来电话,他说你原谅我没有发表看法,我没大看懂,你能不能安排我再看一 次。我又安排他看一次,是他跟阿城的爸爸钟惦

一块儿看的。他看完了以后跟我说:“这次看懂了,我觉得是一部很伟大的作品。”

查建英:他看懂你心里什么意思了吗?

田壮壮:他看懂了,因为我们俩聊的挺多的,他比较了解我。钟老在看完这部影片后还组织美学小组的人看了一次《猎场》。

查建英:美学小组?

田壮壮:当时有一个电影美学小组,是钟老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专门组织的,一直想搞一本中国电影美学,后来没有成,老先生就去世了。这本书现在整 理出来了。当时李陀、倪震、钱竟,还有社科院的一批人,像郝大征,都参加了。钟老看完了《猎场》出来后就说了一句,“这两部电影,影评也没有,评论也没 有,是影评界的耻辱”。后来钟老的爱人对我说钟伯伯在给你写一封信,他去世了,这封信没有寄出,我收到书里了。

查建英:最后发表了吗?

田壮壮: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这是拍这两部戏的一个背景。后来伊文思就把这部电影介绍给了贝特鲁奇,那已经是一九八六年了,当时贝 特鲁奇在中国拍《末代皇帝》,他看完了以后说,你赶紧寄到威尼斯电影节,我是威尼斯电影节这一届的主席。那时候我不知道威尼斯电影节是干啥的。我就说我干 嘛要给你寄一个电影呢。

查建英:也就是说你们这批导演到一九八六年还对国际电影节没有什么意识呢。都这样吗?还是就你这样?

田壮壮:我是这样,我不知道别人。

查建英:《红高粱》那时候还没送去威尼斯吗?那个一送出去,纯真的年代也就结束了。

田壮壮:我不清楚,但《黄土地》已经去了很多国家了。

查建英:但是还没得奖吧?

田壮壮:怎么没得奖啊,夏威夷电影节,还有南特电影节。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电影节,但是去了很多了,也是风靡全世界。后来他就说你给寄到威 尼斯,我说,寄威尼斯寄什么地方啊,寄给谁啊?他又找了一个朋友来帮我,后来我说算了,我没有那么多钱寄这些东西。我怎么有那么多钱寄一个电影拷贝出去 啊,而且还要求英文字幕什么的。我怎么可能给他寄呢,那时候我怎么可能给他做呢。那个时候,也就是在拍完《盗马贼》以后,我第一轮拍电影的激情完全被电影 局给击垮了。我每部电影都是拍的时间比审查的时间要短很多很多。

查建英:最后《猎场》不是通过了嘛。《盗马贼》呢?

田壮壮:那是一外国前辈帮我通过的。《盗马贼》审查的时候在电影局,电影拷贝都做完了,陕西省委都通过了;而坐在电影局审片室的时候是这样: 他们说我让你剪哪儿,你就剪哪儿。我让你剪哪个镜头你就剪哪个镜头。然后说,你要是为了通过,你就必须得剪。我说那就剪吧。因为大家劳动,花西影厂的钱, 不可能不给人家完成这部电影。

查建英:明白。剪了多少?

田壮壮:也没有剪掉多少。但是我认为,把影片最主要的一些东西给剪了,就是天葬的那部分。其实天葬那部分是对人的一个肢解过程。我不是按照现 在藏族人的一个方式去解释,而是表现在宗教的状态下肢解人的一个过程。按照我的主题,影片最后的一个故事和升天是在一个很庄严的宗教里边肢解的一个状态。 把这一部分整个拿掉了,实际上等于是把影片的魂拿掉了,把对人的叙述拿掉了。

查建英:说法呢,是说你这个场面太暴力?

田壮壮:没有,他就说不希望天葬在电影里面出现。就是这样,反正就是剪剪剪,哦好,我记住了,这里剪剪剪,从哪到哪都要剪,包括音乐和声音都 剪了。所以,当时我出来时就跟他们说了一句,我说你这儿像天葬台。我觉得我是挺纯粹的一个人,不是拿电影挣钱的人,我是跟电影一起生存的;我喜欢电影的原 因是什么呢,因为它有它的叙述语言,让你着迷;把你的生命,把你的东西注入在你的电影里,它带着你的生命在社会上飘荡着流传着。挺像我这个人的,飘飘荡荡 的这么一个人。而且,若干年后你不在了,也许你并不一定希望再来这个世界了,但是你的好多东西还在飘荡着。我当时就觉得中国电影好不到哪儿去,起码在我有 生之年好不到哪儿去。拍《盗马贼》当中有两次差点死掉;遇到像泥石流啊什么的,拍摄地点都是在海拔三千多公尺、四千多公尺进行的,回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 心脏病特别厉害。这些都没有什么,我觉得做电影的人,这些付出太正常了,是不应该说的。你喜欢它,你就要这么去做,要尽你的全部去做。我没有想让别人夸赞 我,但是我希望能让我这点心思保留下来。但是当时连这点都做不到。所以拍完了《盗马贼》以后,大概是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我觉得就做一个职业导演算了,谁给 我钱,我就给谁拍戏。

查建英:你的意思是,把拍电影当成一个谋生挣钱的手段了。

田壮壮:是啊。我就拿电影挣钱了。其实在这段时间,一直到一九九一年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是按照这个方针走的。这段时间拍了四五部戏,挺烂的,特别随意,什么《鼓书艺人》啊、《摇滚青年》啊,包括那个《李莲英》啊什么的,都完全不是自己想拍的片子。

查建英:所以并不是你有意转型。记得当时也有人认为这些片子是你在企图适应一个新时代。

田壮壮: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拧也没有用。到了《蓝风筝》之后,我索性说:我不拍了,行吧?

查建英:我觉得《蓝风筝》倒是你的一个新阶段。

田壮壮:说起来呢,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操作。到了四十岁,不惑之年了,自己觉得不能再混了,要坚持做,就别为五斗米折腰。拍《蓝风筝》费了非常大的心思,从写剧本到整个操作过程中是我费了很大心计。

查建英:刚才你说:《蓝风筝》之后,我不拍行了吧。这指的是什么?

田壮壮:就是说,从《蓝风筝》之后,我十年根本没拍戏,就等于我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没拍戏。

查建英:沉默了很长时间。但《蓝风筝》是你真正想拍的。

田壮壮:那个时候我觉得从文坛状态、电影的趣味来讲,稍好,是有可能再拍的。另外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电影的,想拍电影,那就认认真真去做一部电影。但是当准备送审剧本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要出事,可是这个剧本我跟一个朋友已经写了一年了。

查建英:是根据一个小说改编的吗?

田壮壮:没有,就是从我的一个概念开始,我们一起聊,写了一年以后,我就觉得我不能够放弃它,我得把它拍完。

查建英:有很多自传的材料吗?

田壮壮:不能算是自传,只能说我太熟悉那个四合院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觉得我必须把这个东西拍完。那就必须得有一个方针,就是让它活,哪怕是黑户口也得活。所以,一切完全由我操作,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设计走。

查建英:它跟“第五代”前期的片子不同。以前那种叙述是民族寓言式的,很宏大,到《蓝风筝》突然有了一个比较个人的视角。想问一句,不知道你那时候对日本的一些写实风格的片子,比如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故事》,看过没有?

田壮壮:那个时候看过。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查建英:也许和你的性格有关,你喜欢这类写实的、个人性的电影。

田壮壮: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代人受父母的教育、受党的教育,都有渗透到血液里的一种责任感,就是说可以掉脑袋,可以送命,但是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正义、真理。有点古代士大夫的意思。

查建英: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啊,使命感啊。不少人觉得八十年代的这批人是比较理想主义、有使命感。到九十年代,商业化的东西涌进来,政治上的 禁锢也很明显,那你就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追求了,去追求钱吧。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其实这种划分挺僵硬的。一个人成长期的经历和教育不会轻易随着时代变换就随 风飘散的,它已经在你血液里了。比如《蓝风筝》是九十年代的作品,但是它的意识跟你八十年代那种追求是一致的,表现手法变了而已。

田壮壮:我觉得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人反而心静了。人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真是这样。到了四十岁,突然间,心安静下来了。电影我不能拍,我看电影行了吧,我想电影行了吧,我帮别人拍电影行吧。

查建英:张艺谋比你年龄大一点,他作为电影人和你的反应很不一样。

田壮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跟个人的前史有关系,跟你的成长期、家庭教育、生长的氛围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人生道路上最主要的一部分,是你 永远也抹杀不了、背叛不了的东西。甚至你的爷爷辈,或者你的太爷爷辈,都会有这个。这就是遗传基因,这个因子在你身上是去不掉的。我觉得我比我爸爸妈妈更 过激。我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看报,不喜欢上网。到现在也是如此。书呢,是挑我自己喜欢的看。我记不住故事,记不住作者,你说:哎,最近看什么好书了?我 说不出来。我很自我,看完了,看到自己这儿来了,我不会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书名叫什么。看电影也是。什么电影,真好看,完了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哪个国家 的。因为我不懂外语,一系列的这些事都不会弄得特别清楚。我这个人活得挺含糊,挺糊涂的,挺惰性的。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我永远喜欢一个人想事情。我脑子没停 过,在二十四小时里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在想事情。而且都在想关于电影的事。比如说,我父亲死得很早,一九七四年就去世了,自从我上了电影学院以后,我跟我 母亲两个人经常为电影观念争论得一塌糊涂。但是有一次去参加我妈妈的从艺五十年纪念活动,在政协礼堂,很多共产党老干部们都在那儿,她来电话希望我去,我 就去了。我买了一大束花,她特别高兴。我说你陪他们吧,别理我,我也呆不住。我就在远处看着他们。当时心里突然间觉得自己挺愚昧的,挺无知的,而且挺浅薄 的。

查建英:对他们那一代人缺乏一个深刻的理解。

田壮壮:我觉得他们真的是活得有信念。一个人得信点儿什么,才活得快乐,才活得扎实。他们一群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让人感动!风风雨雨这么多年, 从延安到“整风”再到“文革”等等,他们这些人多少次被打下去又扶起来,打下去扶起来,但是依然那么快乐,那么健康。哎,我当时真的是看了心里很感动。

查建英:对比之下,你发现你这一代其实是信仰动摇了的,之后没有信仰了,变得很茫

然?

田壮壮:也不是,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我觉得我没他们那么坚定。为什么?我放弃过电影,拿电影赚过钱。我放弃过很多我应该争取 的东西。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挺让自己看不起的。这两年我总觉得我先天不好,主要是我受的教育不够系统。“文革”时我十四岁,没有正儿八经读过文学、历史,一 切一切应该有的基础知识我都没有,包括古文,缺少了很多很多。因此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清晰地了解人生存的基础:是不是相信生命是神奇的?是否应该有信仰? 是否知道活着的价值?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用眼睛、鼻子、耳朵、身体去接触外界的人。所以我老说拍电影的人,如果不接受地气,就别拍电影了。

查建英:对生活、对人没感觉了。

田壮壮:对,也许可以拍很好的商业电影,因为想像力丰富了;但是没有人气了,人已经不是真实的了。我知道自己先天差太多,所以我就说我运气特 别好。为什么啊?你看我认识像伊文思、侯孝贤、马丁?斯科西斯这些电影大师,他们都是我的忘年交,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榜样。他们对电影的态度一直在激励 我。但是我没有他们那么深刻的信仰。我在四年前开始接触吴清源老先生,然后我拍《茶马古道》。《茶马古道》这个地方呢,是一个充满了信仰的地方。

查建英:这一下就说到这两年了。能不能再把前几年说说?
田壮壮:回过去说八十年代的东西,为什么那么渴望去想清楚一些东西,想闹明白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八十年代积存了很多很多问题,到了九十年代, 这些东西慢慢在心里发酵;在化合过程当中,突然间就明白了。我记不住任何电影的内容和台词,但是有一句台词很打动我,就是《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了神父 的银器跑了,被警察抓回来,警察对神父说他拿了你的东西,神父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就把冉?阿让给放了。然后神父对冉?阿让说了一句话,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 来,应该是给予。到现在我都觉得“给予”是我做人应该信奉的原则。我觉得,在一个基本的原则上,人生道路上,不能够放弃自己信奉和喜欢的东西。这个潜意识 一直在心里。

查建英:这个意识什么时候比较明确了呢?

田壮壮:我觉得是一直在慢慢地找,区别在于那个时候我有怨气。遇到困难的时候有怨气。那时觉得我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不爱我。《蓝风筝》那个时候呢,可能还会有一点怨气。但是到今天,我没怨气了。

查建英:那片子又没通过审查。

田壮壮:没通过。现在呢,想做的做了,至于别人怎么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为什么?首先自己确认它是否是有价值的、有社会意义的。是完全为私利 去做这件事,还是说,这部作品带社会价值和意义?比如说吴清源,我就认为他是中日的一个财富。他不仅仅是棋下得很棒,他更忠于精神的价值,他所说的各种力 量要调合,要在阴阳之间调和,不是阴,也不是阳;我觉得他的这个思想特别美妙。就是说,一切东西,包括我们讲话、做事情,都要恰到好处。例如有时候会说, 哎,你这电影拍得有点用力过猛啊,那就不好;但你不使劲也不好;要有一个特别好的状态,而这个调和的位置在哪儿,就是吴老师说的中间那个位置——也就是老 先生说的“用中”。你可以想想做成的事情是否是这样,做得不好的,不成功是不是因为失调。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都是这样。有人说我是孤芳自 赏,但我自己觉得不是这样。我认为我的影片对社会是有意义的,也可能今天有些人不认同,但是我相信全世界会有绝大部分人认同。他不一定看这个电影,但至少 我所表述的东西他是认同的。近年来我慢慢从对政治的一种批判和一种否定中走出来,就是逐渐把“文革”中那些火气去掉了;更关心人性的善恶、人的心境。反过 来在艺术上,艺术的“境” 到底在哪儿?其实它就应该在一个似是而非的位置上。

查建英:不要把它明确地、狭隘地固定在一个地方?

田壮壮:对,我们说来源于生活,但是要是还原于生活,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你也不可能还原。那么,你提炼出来的东西又不能够飘荡在生活之外,那样就变成一个没有空气、没有阳光的东西。所以对我来讲,创作过程就是去追求这个境,也是最愉快的过程。

查建英:你现在的想法跟拍完《蓝风筝》时似乎又不一样了。

田壮壮:九十年代我没拍戏,到二○○一年我也开始在否定我自己。比如说《蓝风筝》,我就觉得太过于写实了。它有写虚的地方,很好;但是那个时 候自己并没有完全主动地意识到。从八十年代这个过程到九十年代末心态逐渐平静下来去想事情,想未来的电影,想今天的电影,想自己过去的电影,这种贯通地 想,才能够逐渐地转化。到我拍《德拉姆》时已经可以做到不骄不躁。

查建英:在多大程度上你会考虑市场、票房、观众这些因素呢?

田壮壮:我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考虑:用最低的钱,做到一个最好的品质。这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了。至于我给你端上盘辣椒,你不能吃辣的,那这没办法 了。但是就目前来讲,《小城之春》也好,《德拉姆》也好,都不赔钱。如果我是一个赔钱的导演,不会总是有人找我拍戏。人家不会因为你有点名,就可以让你随 便糟蹋我的钱,这不可能。也就是说,我没赚

查建英:这种大片模式还是从好莱坞传过来的,美国也有不少人批评它,认为是一种恶性循环。但上了套了,找不到解决办法。你对这种模式怎么看呢?“第五代”的有些导演现在也走上这条道了,最突出的就是张艺谋:大片,轰炸式的大宣传。

田壮壮:这个呢,我觉得不应该批评。人们不应该去批评这种现象,其实在中国没有电影市场,大家都在渴望有市场,因为有市场就有一个良性循环。在渴望有市场的时候呢,大家都在摸索怎么去做这个市场。

查建英:为什么没有市场呢?市场都到哪儿去了呢?

田壮壮:这个市场不稳定。为什么?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英雄》卖了两个亿票房,那至少应该有四部到五部票房一亿八、一亿五的影片,然后 一亿有一两部,八九千万的都有。看好莱坞的票房收益表一定是这个样子的,它是一个金字塔。不可能这边在月亮上,那边都下地狱了,那就等于是一两部影片把所 有的钱都吸走了。如果全国整体票房没有提高,那就说明市场没有良性循环。原因在于什么?算一下每年所有国产片的投入和产出是不是成正比,如果是成正比的 话,就说明市场是良性的,如果不成正比,是支出多、收入少,那这个国家的电影市场一定有问题。

查建英:老听人在谈国产片危机,已经谈了很久,你觉得症结在哪儿呢?

田壮壮:没有必要谈。中国改革开放也就二十年。电影改革开放,就是说院线可以允许外国人投资实际上才几年而已。我认为,这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情:中国的电影制度还是没有适应全世界电影制度的标准。也就是说,当外面的人拿钱进来的时候,狼来了的时候,你怎么办?一个明显的问题:是保护国产电影 吗?保护国产电影,关键是能保护得住吗?就像我们的汽车业,最后还不是做外国人的汽车?这里有政府的态度。另一方面来说任何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的 部门都会是拒绝市场化的。中国毕竟是一个治心的国家。就是治人心,治脑子,这个是从历史上延留下来的,挺难改变的。

查建英:是国家的前史。

田壮壮:前史挺难改变的。我觉得这一点做不到,有好多事情就变得有疙瘩,不通顺。另外,一个真正的市场化,必须得从垄断开始。必须得有大型的电影公司来垄断市场,需要有几次生生死死,市场才能够存在。

查建英:你是讲大换血,外资进来整个占领了?

田壮壮:也没有那么容易,得出现垄断的时候才有可能。比如说美国八大公司垄断多长时间,后来八大公司慢慢垮了,然后又变成好多新公司;新公司 又和八大公司融合在一起,包括日本的索尼公司去买美国电影公司。但是在美国电影市场坚持最长久的就是这八大公司:米高梅、帕拉蒙、哥伦比亚、环球,还有迪 斯尼等等。其实这八大公司在竞争这个市场,最后有垮了的,有没垮的。还有有财力的公司不甘于垄断,打破垄断,比如米尔马克斯等等,一定是要打几回才行。但 是在中国,没有一条健康的院线。现在的电影院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旅店。你租房吧,今天没别的了,就是这房子,你租不租?但是真正的院线和真正所谓制片 业院线,仅以美国院线分账为例,有可能第一周你才能拿电影院票房的百分之十,你想放映,百分之十票房分账你放不放?百分之十同意放;那好,到第二周的时 候,你拿票房的百分之四十,到第三周你拿百分之七十。这说明你的电影强势,制作强势,和电影院产生实际利益关系。我觉得现在还根本无从谈起中国电影市场 化,太早了。

查建英:那在对这个基本结构无能为力的前提之下,你觉得什么是可为的呢?毕竟你还是在做电影啊。

田壮壮:我觉得做电影很辛苦。有一个题材,有没有人喜欢,被不被支持,只要尽心尽力的把它做了,觉得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人,我觉得 就行了,就踏实了。剩下的说是票房好坏,得奖不得奖,那都是你的运气,都是身外之物。我是一个导演,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生命注入在影片里。现在喜欢电影的人 那么多,想拍电影的人,想做电影的人,甚至比看电影的人还多。另外,DV这东西出来了。你说DV这东西有什么好?也很奇怪,你说它不好吧,它普及了视觉、 视听艺术。你说它好,它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就按照眼看到的东西给你展示出来,就是最简单的写实式的一种东西。有可能碰到一个好题材,谁都没拍到,你拍到 了,可能你就出来了。但是呢,你这个东西对电影制作的品质来讲是整体下降。

查建英:往好处想,也可能这种技术普及造成了一个特别大的基数,为其中少数真正有才华的人提供了冒出来的机会。但如果大家都是在一个历史文化断层里生长出来的,那人数再多,基本构成是一样的。

田壮壮:其实中国人最不缺少的就是人才。中国人多啊,十三亿人,十万分之一的比例计算,比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才要多吧。人才呢,我觉得是水到渠成的事。你看吴老师送我一

查建英:像一位得道真人。

田壮壮:对,他跟你说的话,听着似是而非,但是觉得只有他的话能让你有安全感,让你踏实。

查建英:他多大岁数了?

田壮壮:九十一了。回忆八十年代,我只有对我自己的一个检讨。那个时候我火气旺,很极致。惟一留下来的就是电影的财富。跟八十年代刚毕业意气 风发的时候比,我现在没有那么风发,但是我觉得心比以前更沉稳了。所以好多人问:你的电影,你自己最喜欢哪一个?我说都是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你喜欢不喜欢 的。

查建英:每一个都是你某一个阶段的写照。

田壮壮:哪个都是自己的写照,自己的态度,当时的追求,当时的心态;认真与否,跑是跑不掉的。所以电影也挺残酷的,它留存在那儿,改不了了,也没有办法去解释。我觉得往后还是认认真真地和电影生活在一块儿。

查建英:嗯,你拍电影始终看重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但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是一个特别刺激人的物欲的地方,有点像一个大赌场,让人莫名地兴奋,因为诱惑太多,而且确实有能抓到手的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八十年代初呢,没有。

田壮壮:没有,一点也没有,在七十年代的时候要想钱,那都是很有犯罪感的。到八十年代,突然间……所以我就说,中国人很有意思,中国人实际上挺喜欢被管理的。

查建英:嗯,你是说国民性。

田壮壮:对。那个被管理的心态是根深蒂固的,跟欧洲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大家都在学习同一个思想;现在所有的人都去想钱,你不想钱,那你就是有问题的,是一傻瓜。

查建英:其实这种爱跟别人比、爱随大流的心态,欧洲人也有,到处都有,是人性吧。但个人主义在中国不发达也是事实。为什么?有的哲学家就研究 了一番,结果发现和欧洲人相比,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从来就缺乏深度,因为这个自我永远是编织在一个群体的网络里边,被横向地社会化了,它就给拉得很薄弱。久 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民族历史的无意识:单个人是不重要的,族群是重要的,潮流是重要的。潮流是什么?不就是多数人眼下认同的价值吗?

田壮壮:对,他是在一个滚着走的状态里,看见别人有钱了,眼红。

查建英:所以,八十年代的潮流是追求理想,当年就有大批理想主义者;后来消费主义变成时髦,你发现有些原来的理想主义者一下就变成彻底的消费 主义者,那你就明白了: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他是潮流主义者。明天潮流要是又变了,他肯定也会马上调整,继续如鱼得水。我觉得这是很中国式的性 格,并且很多中国人会佩服这种变通能力,这不就是老话讲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新话讲叫“与时俱进”——其实这话也有出处,也不新。在这种情况下,你会 不会觉得你属于这个时代里的少数人?

田壮壮:我觉得也不是。其实,我这是定型了:烧直了,烧弯了,烧拧了,烧焦了,改不了了。如果现在真有一人说:我给你十个亿,我买你不拍电影了。不行,我觉得我做不到。

查建英:那等于把你自己的生活给出卖了。

田壮壮:对,就等于把我的生命买走了,我就觉得我不干。但是如果人说从此以后你一分钱都没有了,拍电影白拍,我也觉得,我好像活不了。这是一 个道理,因为你不能用一个特别极致的方式去设定一种东西。只能说,这么多年我这么过来了,也都做了。其实有时候也觉得挺可笑的,就是外人把你打造成为一个 什么形象。

查建英:你说的是哪帮人?

田壮壮:是那个群体啊。比如说张艺谋现在搞成这样了,冯小刚是这样了,陈凯歌是这样了,田壮壮是一个惟一大旗不倒的一个艺术家。我就说:你们不是害我呢吗?万一我要拍一个我喜欢的市场电影,大旗就倒了?

查建英:可能就有一批人骂你了。

田壮壮:现在已经就有人骂。拍摄《吴清源》资金不足的时候,就有人说我花钱如流水了。这部戏成本高主要是因为日本花费太贵,我们已经竭尽一切 节省开支。但是别人要说,我也没有办法,是得花钱,不花钱拍不了电影啊!拍电影本身就是一个花钱的事。但我觉得他们把所有东西简单化了。

查建英:还有就是看你用什么标尺去看问题。如果用的是名利场上的标准,那他比的不是艺术,而是谁的观众多,谁名大利大。

田壮壮:对了,这是一个物质社会,一个利益社会。阿城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说:你快乐吗?快乐来源于什么,来源于自己心里。北京有 些话特别好玩,说穷乐呵。穷没关系,得乐呵,快乐就行。以前我们家住四合院,边上有个小酒馆,那些蹬三轮的干了一天活儿,把车往那一放,八分钱一两的白薯 干酒,几颗花生豆,几个人在那儿聊啊说啊。你觉得他们特快乐。

查建英:他的幸福程度和你拍了一个片子之后其实是一样的。

田壮壮:是一样的。

查建英:根本的问题是你得有一个充实的自我,否则你就老是在那个群体的价值上打滚儿。

田壮壮:我就觉得跟吴老师在一起受益特别多,能够看透好多东西。比如他说:人其实跟社会是什么关系呢,你生下来就在这社会上打滚儿,你得吃、 得喝、得用;那你就得还给社会东西。每个人都拿,都不还,这社会就没了,拿没了。所以他就说,你生下来,不管是拿什么的,你实际上是从一个公共的场合里一 直拿东西,你在不停的拿,你漫不经心,觉得去拿东西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没有交,你意识到没有?

查建英:他和《悲惨世界》里面那个神父是同一个意思。

田壮壮:对,是一个道理。所以我不是要求大家都跟慈善家似的,每个人都这样;但是每个人都应尽你的责任,尽你的态度。比如说,我们老骂日本 人,从历史上就恨日本人。但是到日本拍戏会发现他们的敬业态度挺感动我的。摄制组里日本员工,任何一个部门的人,没有掉链子的。只要属于他们的事,一定给 你做得百分之百。第一,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态度:他拿了你的工钱了,他是用很认真的态度来报答你这份工钱。就是说你付给他的东西,与他还回来的东西是成比例 的。我觉得仅就这一点,可能你给了中国员工这个钱,获得的不是等值的东西。这是一种态度。米卢说的挺有道理,态度决定一切。

查建英:是啊,很多外国人特别反感中国人这种拆烂污不认真的态度。可咱们这儿呢,佩服的是聪明不是诚挚,好像诚挚跟傻是连在一起的。不少人觉 得:老外嘛,爱较真,呆,傻。咱们是得便宜不占是傻瓜,爱耍小聪明,爱拿人开涮。这要成了咱们的国民性,那才让人悲观呢。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到现在,无 论是做电影还是做任何事,你觉得中国人在态度上有进步吗?

田壮壮:没什么进步,我觉得倒有一点退步。这还是意识里的一种风气,流失的东西特别多。举一个例子,在日本,从院子里走到办公室,所有的日本 工作人员都会向你问候;走在街上,不认识的人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会相互问候,这是一种礼貌。我记得在中国五十年代的时候有过这种礼貌,在学校跟同学间 要问好,跟老师要问好。这是基本的一个态度,一个礼仪,很简单的。但是到“文革”以后根本就没有了。我在日本跟他们聊的时候,好多日本人特别崇尚中国,认 为中国是他们的母亲。

查建英:文明的源头之一。

田壮壮:他们有那么一种说法,认为韩国是他们的父亲,中国是他们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些人的说法。但是我觉得他们太多人崇尚中国文化了。为什么呢?日本其实没有哲学,没有思想,基本就是中国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是觉得我们失去的传统东西、美好的东西太多了。

查建英:阿城就偏重讲传统文化这个问题。它经历了一场毁灭,彻底被破坏掉了,从根底抽掉了,要能够复苏的话也得很长很长时间。我其实并不赞成 复古主义,也复不回去了,但你总要有所持守,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现代化应该是一个逐渐的过程,而不是在废墟上平地起高楼。我们这一代、两代人从文化上 来讲早已经没有根了,虽然很多人并不自知。一个古老的礼仪之邦,连问好的习惯也给革掉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田壮壮:你说这个,阿城就说这吴老师啊,你之所以会尊敬他,觉得他纯粹,永远让你觉得很钦佩,就是因为他没有受过新文化教育,他是老文化底 子。他十四岁的时候带着中国四书五经的底子去日本;在日本呢,他就在围棋这个环境里生存,他能读到的中国书还是从家里带去的那些书。

查建英:所以“五四”新文化对他没影响?

田壮壮:没有影响。比如说,吴老师这么大年纪了,出门活动后回去,我送他回到家门口,他永远都说劳驾,就是您受累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人每次敲 门,他一定到门口迎接,走的时候一定送到门口。他走路已经不是很利索了。他使用的是在日本永远能够感觉到的礼仪。我有时候觉得真是太闹不清日本这个国家, 他能够去打那么多国家,打那么多仗。可是这么多年多少次去日本,我发现日本人连架都不吵!你没见过说街上怎么着了怎么着了,没有。而且任何人做错事情,都 会主动道歉。比如说司机赶路,为了抢拍摄时间赶一个拍摄点,开快车,到了那儿,开门之前他先说对不起,我刚才开得快了,你们可能不太舒服,因为是要赶这个 拍摄点,实在抱歉,今后我会注意的。从小事就见到一种态度。所以,日本社会有秩序,有稳定感,有很多东西。我觉得,就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历史的原因,从心 里头不喜欢这个国家。但是对于每个接触到的日本人,自己会觉得:挺有本事的嘛。

查建英:对,其实他们也有明治维新,也搞了改革,但不是毁灭文明。我觉得他们是认真佩服了西方人,承认自己不行了,要变法要学习,就像唐朝那时候老老实实学中国人一样。另外,日本是一个有信仰的社会,他们有神道,有武士道,有尚武精神和荣誉感。

田壮壮:我觉得阿城说得非常有道理,他说:这几次大的毁灭,包括五四新文化运动,“文革”,几次这种断裂以后,今天的很多人,甚至大部分人生活挺茫然的。我老有一个感

查建英:是,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田壮壮:出国时,到机场,只要出了关,就会觉得安静,心里踏实。到欧洲也是,任何一个国家,虽然说这个国家犯罪率也挺高的,但还是觉得整个人 的状态不一样。可是回到中国以后,突然间就会觉得晚上开车出去,或者说走路的时候,老有一种不安全因素在你身上。什么原因呢?就是觉得没有一个束缚力量, 人的自我无束缚。而且这个社会没有一个完备的法制。再加上没有信仰。因为你有了信仰,你就有了自制,但是没有信仰,这是很悲剧的。

查建英: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

田壮壮:现在信佛的人、信教的人特别多。信教的人都信什么啊,祈求的是神保佑自己,什么明年能挣钱啊,发财啊,全是向神要东西,都不是给予。

查建英:你说现在的信徒?

田壮壮:对啊,现在去寺院的人很多,全都是为了保佑自己,说我明年运气好点儿,有几个说是信了教是我要给予,都找佛爷要东西,找神要东西。

查建英:连宗教都是世俗的、功利的。

田壮壮:对,所以我就说这叫迷信,不叫信仰。

查建英:和信仰不是一回事,和工作时瞎对付、拆烂污倒是一回事,都是一个不虔诚的、功利的态度。唉,这一系列访谈下来,我发现大家最后都有点 悲观。信仰、文化根基、历史感、长远的追求,这些东西其实都互相连着的。结果呢,大家的基本判断都有点悲观。现在没有八十年代人那种天真了。当时还是青春 期,还不太明白呢,不能跳出自己所做的那一堆事来看一个时代。现在不同了。

田壮壮:感觉现在没孩子了。

查建英:没孩子了?

田壮壮:因为孩子是最单纯的。现在连孩子都少年老成了。一上大学就开始焦虑,所有的人都变得特别的忧郁,特别有负担,觉得前途渺茫。年轻人都是这样了。

查建英:电影学院的学生也都是这样吗?

田壮壮:对啊,现在都是这种感觉:不知道毕业后会怎么样?现在是读着书呢,是最灿烂的时候,可是现在孩子脸上就不像我们那时候那种灿烂了。我 们那时是完全没有顾虑的一种灿烂。现在这些孩子呢,看上去也高兴、也投入,但是更多的时候内心里边在想:我以后干什么?我能拍电影吗?

查建英:你当年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田壮壮:当年有理想,努力去实现。那时候杂志上都讲知识就是力量,都给你那种向上的东西。现在呢,什么杂志都往色情上走,全是男女、生肖、恋爱,全是这东西,挺奇怪的。

查建英:嗯,人要是没理想光追求这些,到了一定时候可能就会觉得挺空、挺灰的。看来你对青年一代也是比较悲观的。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是有种高 智力高速度的空心人的感觉,总围着技术、消费打转,有点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疯狂地转圈儿,转到后来可能都忘了那不过就是一条尾巴,就是一个游戏。也许这就 是古人说的“逐物不返”吧。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弄不好又成了杞人忧天。还是你那位吴老师说得透:就是一个时间的“时”字。八十年代这题目也说得差不多 了,咱们结束吧。谢谢。

出自 << 八十年代访谈录 >> 作者:查建英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转帖:蔡琴與楊德昌的故事 他人的愛情

Jan 2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610 comments »

蔡琴與楊德昌的故事 他人的愛情

袁瓊瓊.文

我跟蔡琴認識的時候她還在念實踐家專。那時候她已經唱紅了〈恰似你的溫柔〉。我家住大直,剛好在她學校旁邊。她上學之前老是會到我家來繞一下。

那時的蔡琴有兩個,一個是上學前帶了水果麵包跑來我家聊天的蔡琴。

另一個就是晚上在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

在我家待著的大學生蔡琴,人非常素樸。大半穿件大襯衫,牛仔褲,戴眼鏡,總是身上東一袋西一袋揹著。蔡琴喜歡同時做很多事,三頭六臂一般,我們圍 著大餐桌,她一邊做她家專的功課,用絲線編不知道什麼東西,各色各樣的絲線,一綹綹放在桌上,五彩繽紛,旁邊堆著滷味、餅乾點心、水果。她就一下說這一下 說那,很靈巧的用絲線編織著,之後放下絲線,跑去洗手,因為那絲線很嬌貴,只要有手汗,就會沾出陰影,色就不鮮了。

洗完了手就再來編東西,和聊天。

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就非常華麗了。穿著小禮服,頭髮蓬蓬梳上去。戴著眼鏡。她那時還是戴眼鏡,到《讀你》那張唱片才拿下。

蔡琴腿很美,這件事好像從來沒人注意,她總穿小禮服,裙邊在膝上三公分,適好露出她自己的修長的勻稱的美腿。

那時候她正和楊德昌在談戀愛。

這可能是她喜歡跑來找我的原因。

兩個人我都認識。楊德昌剛拍完《海灘的一天》,如日中天。

他是個小瞇瞇眼,又滿臉橘子皮,不過就是很有「導演氣質」。人瘦高,長腿。總穿緊繃的牛仔褲。剛從美國念電影回來。

當時新浪潮剛興起,侯孝賢、柯一正、楊德昌、陶德辰、張毅、新藝城的虞戡平,一缸子年輕導演中,楊德昌最像「導演」。講得誇張點,他簡直是由頂至 踵的帶著「導演」氣息。有很多導演像別的行業,有很多導演不像「導演」,但是楊德昌是那種電影裡的「導演」,你絕不會把他誤認為是別種身分,不管他是不是 坐在導演椅上。

他就是比任何別人看上去更像個「導演」。就像王家衛比李安或者吳宇森更像個「導演」。僅只外表狀態,便已有絕大的說服力。

王家衛和楊德昌都是上海人,每個上海人都是商人,娘胎裡就帶了精明的生意眼。他們本能知道包裝和內容一樣有價值,或許還更有價值。

楊德昌那時留長髮,在腦後紮著小辮。人筆直。戴金邊眼鏡,笑起來有點小酒窩,不大講話。帶點羞怯感。

他是個很醜,可是很迷人的男人。

我結婚很早。後來開始寫小說,出一點小名,於是交了一堆女朋友。都是單身。結婚的只有我,至少在表面狀態,我有一個屬於我的男人,是「愛情成功者」。

那時候年輕,大家都年輕,不知道有丈夫不代表成功,婚姻的存續不代表你的愛情美滿,甚至不代表有愛情。

因為大家都不懂,我便因為結過婚的緣故,成為了那個「最懂」的人。

蔡琴老是來跟我聊楊德昌,問我:「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我那時也寫完了〈自己的天空〉,大概多少也覺得自己懂吧,於是就從自己那其實很有限,卻憑著想像無限延伸的愛情經驗裡找話語給她「開示」。

我們聊天,往往講到一半,她會忽然站起來。「我要走了。」因為上課時間到了,或者要去錄音,要去錄影,或者別的約會。

她說走就走,動作快速收好大包小包,馬上離開。

然後下次見面,可能隔幾小時後,可能隔幾天後,她可以把前頭這話頭再提起來繼續聊。

我時常因為想把話繼續聊完跟著她跑。當然也是愛玩,可以跑到電視台、廣播電台、唱片公司,看那些在我生活範圍以外的人和環境。

那時候的蔡琴,其實年輕,身量小小,可是很有種大姊頭架勢。除了上學前來我家找我的時候,其他時間她身邊總是帶著一堆人。她妹妹,她助理,她宣傳,她電台節目助理,製作人,朋友……

總之那時候跟著她到處轉,每次一塊吃飯都是一桌人。

我還跟著她跑去看她唱西餐廳,第一次看到舞台的後台。花團錦簇的秀服掛在橫放牆角的鐵衣架上,伴舞群就在那些五彩繽紛的服裝後換衣服,在藍的綠的 橘的黃的紫的緞子布料中間袒露她們並不潔白的皮肉,彎下腰調整胸口粉馥的肉團,或者把極短熱褲擠出來的臀肉推回布料裡去。而男歌手就坐在旁邊,對身旁肉慾 橫流的景象視若無睹。

那非常鮮烈的印象讓我寫了〈眾生〉那個短篇。

在她跟楊德昌最「盛」時期,楊德昌可能不知道,許多時候,蔡琴打電話給他時,旁邊有個聽眾我。兩人講完話,蔡琴就會把他說什麼她說什麼搬給我聽,然後表情嚴肅,眼瞪大大問:「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愛情是最讓人頭昏的事情,任何人站到愛情面前都變成傻子。我現在回想,我給蔡琴的建議和指點,大約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可以做到,全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比她清楚比她聰明,而我們比她強的就是:「我們是局外人。」

楊德昌那裡有沒有愛情顧問不知道,但是蔡小姐這裡是有的。而顧問的最大功能,現在想來,不是解決問題,甚至也不是提供答案。

顧問的最大功能其實是做救生員。

談戀愛,如果真的是心放在上頭的話,就像洗三溫暖,絕對是忽冷忽熱的。

陷在感情裡的那個人,絕對是心律不整的。顧問的功用就是在心房緊縮的時候打氣,心房膨脹的時候警告。

那個人飛上去的時候拉她下來,掉下去的時候,抓她上來。

很容易的。我說過,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做得到。

有一天,那天又跟著蔡琴去看她駐唱。她穿著淺藍色小禮服。束腰,腰以下微微蓬著。當然,小禮服及膝,她站在台上時,露出直直長長的,筆直併著的小腿。

我在台下看她。那一場是十點多,唱完非常晚了。那陣子她特別的不安定。因為直到那時候抓摸不住楊德昌什麼心思。

唱完了我和她回她的住處去。

蔡琴跟我說她受不了,已經給楊德昌發了最後通牒,如果這男人還不給她個明確定位,她大約就要走掉了。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裡。

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米白色沙發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几。

答錄機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

她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完了完了。

「他一定是來拒絕我的。」她說。

然後她開始走來走去,穿著那淺藍色小禮服,像一團移動的海水。走了半天坐下來。看著答錄機,發呆。然後說:「我不要聽了。我要洗掉。」

顧問勸她不要洗掉,也許是好消息。

「那你幫我聽。」

可是顧問不會操弄她的答錄機呀,萬一不小心洗掉了,那不是很可惜嗎?

於是蔡琴坐下來,我們一起盯著那答錄機,好像那是個怪獸。沒人敢動它。

後來。蔡琴CALL機響了。

她看一眼號碼,馬上跳起來。楊德昌CALL她。她問:我要不要打過去?

打啊。顧問說。蔡琴說不行我還沒有聽他答錄機裡的回話。

那就聽啦。

不行,他如果拒絕我怎麼辦。他如果……那我就會……

蔡小姐預想了一大堆「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裡才會發生的事情,同時間又很實際的問我:「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她說要沒有人陪的話,這個晚上她過不去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蔡小姐去接。我這旁觀者看來,她很沉穩,鎮定,正常。她說:我剛回家。好,等下我再打給你。

放下電話她才說那是楊德昌打來的,楊德昌問她聽答錄沒有,叫她去聽。

這時我們才去動答錄機。按了「play」之後,毫無聲響。那靜默至少也有一分鐘之久。之後,是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嘆息。

然後,那個必須下決定的男人說了話:

「你叫我怎麼說呢?」

這就是楊德昌的全部答覆。

蔡琴進房間去給楊德昌打電話。出來的時候臉潤潤的,眼睛發紅,跟我說她要去楊德昌家。

我陪她一起到楊德昌濟南路的住家。黑夜裡,楊德昌出來開門,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他把那淺藍色的女孩圈進手彎裡,關上了他家的紅漆大門。

之後,兩人就結婚了。

報上刊出楊德昌過世的消息。也同時刊出了他對他與蔡琴婚姻的八字評語:「十年感情,一片空白」。

然而這個空白的感情,不也是從那樣美好的階段開始起步的嗎?

在這十年裡,一段感情是如何從呵護和擁抱,變成了一片空白的呢?

我深信,在那個夜裡,楊德昌把他水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裡的時候;在蔡琴,讓自己順從那男人隱沒入紅色大門的時候,兩個人都不是為了讓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

但是,依舊空白了。

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蔡琴在我家裡用彩線編織的畫面,想起她編了幾下之後跑去洗手,因為那色線很嬌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會沾上汗漬。

可惜婚姻不能像編織,只要用潔淨的手維護,就可以永遠鮮麗美好。

手承諾了潔淨,絲線便承諾永不變色。

大約是因為手和絲線都無知吧。無知,不知道這世界可以變異。不知道這世界可以不必永遠。

【聯合報/聯合副刊】

那些听起来会不错的电影(1001)

Jan 18th, 2010 Posted in 电影 | 35 comments »

无人区

导演: 宁浩
编剧: 宁浩
主演: 徐峥 / 余男 / 黄渤 / 巴多 / 王双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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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只有宁浩拍的是商业片,娱乐大众的,没有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的商业片。他卖力的描摹欧美娱乐片,并努力让剧中出现的中国人看起来那么合理。也许他不会创造什么惊喜,但是也绝不会糟糕。可怜的宁浩被挤兑的把档期从12月调到了2月份,也许因祸得福呢。

我爱你,菲利普·莫里斯 I Love You Phillip Morris

编剧: Steve McVicker / Glenn Ficarra / John Requa
导演: Glenn Ficarra / John Requa
主演: Jim Carrey / Ewan McGreg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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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金凯瑞,《楚门的世界》也好《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也罢,都是胜在剧本好而不是表演好,我对他的无厘头一点好感都没有。这部新片的故事看上去不赖,是真人真事,这家伙现在还关在牢里而且还在盘算越狱,我是冲这个才打算看的。

月满轩尼诗

编剧: 岸西
导演: 岸西
主演: 汤唯 张学友 张可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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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司来看,这是一部不会失手的小情调电影,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温暖的柔和的甜蜜的。从《色戒》里看不出汤唯有多么出色,也许这次是她展现的机会,而且搭戏的都是老戏油子,可以借力。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一部像样的华语爱情片了,希望这部是。

奠基 Inception

导演: Christopher Nolan
编剧: Christopher Nolan
主演: Leonardo DiCaprio 渡边谦 Marion Cotillard Joseph Gordon-Levitt Ellen Page Cillian Murphy Tom Hardy Michael Ca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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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的剧透来看,好像还不错。这些年我一直在编一个关于梦的故事,一直也没编出来,先看看他们的好了,虽然在遥远的暑期档。

艋舺

导演: 钮承泽
主演: 阮经天 趙又廷 柯家嬿 陈汉典 凤小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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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在坚持拍戏的电影导演都值得尊敬,因为他们有理想,不然很难做下去,看看戴立忍就知道了。我喜欢钮承泽,从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不知道他介意不介意《艋 》被看做是台湾版的《古惑仔》,或者是现代版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这二者之间杀出一条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最重要的是这部片子还要赚钱。很久没有看到台湾的黑帮类型片了,他们文艺太久了,祝福豆导能找到一条生存的路。

以上这些都是杀时间的电影,无所事事的时候可以看看电影嘛。



转帖 朱文:我是个不太容易激动的人

Jan 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851 comments »

网上盛传朱文正在准备第三部电影的消息被朱文本人无情的否决了:“那些南京的老哥们和我有一段时间没联系,有时不免道听途说,就把风声当雨声,就出了这么一条假消息,还放在‘他们文学网’首页上,其实没那回事。”这些假消息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观众的心理:出手不凡的朱文确实让人期待。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触电”给第六代导演写剧本开始,到《海鲜》和《云的南方》两部独立执导的作品在国际国内电影节上大获成功,让朱文初尝成功人士的味道,短短的几年时间,朱文这个名字已经跨越了小说圈,在更大的市场中赢得了声誉和口碑,而要知道,在拍《海鲜》之前,朱文从来没有玩过DV。这一近乎神话的奇迹让韩东、李红旗等圈中好友怦然心动,纷纷跟风,不是组建了电影工作室,就是已经拍出了实验性的DV短片;不是在拍电影,就是在前往拍电影的路上一路疾驰。

  其实拍电影不得奖是件很难的事

  河西:当时是怎么想到去用DV拍《海鲜》的?拍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技术性的困难?
  朱文:《海鲜》是用DV拍了以后再转成35mm的一部作品。虽然拍《海鲜》之前我并没有拿DV拍过任何东西,看国内外的DV短片也看得特别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用DV去拍可能会更合适,也有人愿意投钱,就拍了。其实也没什么困难,就是当时的系统还是以胶片为主的,还得拿到国外去转胶,当时是去的澳大利亚,挺麻烦的。除了演员,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在忙活,最后出来的效果还是挺让人满意的,所以也算没瞎忙。

  河西:当时花了多少钱?
  朱文:花的挺多的,差不多有100万吧。光转胶的钱大概就有4、50万元。当时我就是拿35mm来拍都不需要这么多钱。

  河西:一开始拍《海鲜》有没有想过后来会得奖,获得当年威尼斯电影节特别增设的“当代电影”(Cinema of the Present)竞赛单元评审团特别奖的时候是不是特激动?
  朱文:其实拍电影不得奖是很难的。如果你自信自己的作品有实力,就不要怕被埋没。和写作比起来,电影的世界由于没有语言的障碍,而且世界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电影节奖项分配,拍电影成功的道路肯定要比写作来得宽广得多。那年,威尼斯电影节把《海鲜》选去,并且得了奖,我并没有没有特别激动,说实在的,我是个不太容易激动的人。

  河西:《海鲜》里没有音乐,在《云的南方》就请来了左小诅咒,《云的南方》是个比较内敛的电影,而左小诅咒又是个特别吵的人,怎么会考虑请他来做音乐?
  朱文:《海鲜》里没有音乐,《云的南方》里其实也没有,只有开头和结尾的地方有两小段。这和我对音乐这种元素在电影中的位置的认识有关。我把声音都当成音乐来处理,而我对电影配乐没有太大的兴趣。左小诅咒做得不错,我对他很满意。他的音乐和《云的南方》的反差是比较大。《云的南方》是一部很内敛、慢热的电影,受过审查,表面比较光滑,要表达的东西都藏在背后,而左小诅咒的音乐可能会更粗糙,更原始,但是我正是需要这样一种感觉的音乐来打破电影的光滑,构成某种影像的张力。

  河西:有人批评说《云的南方》的影像暮气沉沉,你怎么看?
  朱文:暮气沉沉吗?这可能是这些人还年轻,我已经老了(笑)。我希望每部电影都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和特质,我不想重复我自己,虽然这可能会冒失去一些观众的危险。

  河西:对李雪健的表演满意吗?
  朱文:李雪健是位非常优秀的演员,在拍这部电影之前,我就一直非常喜欢他的表演。当时这部片子的监制田壮壮很热心地就把剧本给了李雪健,李雪健看了以后特别喜欢这个本子,然后我们就有了非常愉快的合作。这得感谢田壮壮在其中牵线搭桥。从他在《巫山云雨》中做监制我们认识以来,他就一直在提携像我这样的年轻导演,没有他的帮助,我们这帮人可能都没有这么幸运和顺利。

  河西:《海鲜》和《云的南方》有公映的机会吗?
  朱文:《海鲜》是彻底没戏了。《云的南方》在比较小的范围内有过公映,在央视六套中也有播出。

  河西:你的电影都特别讲究结构,有很多叙事空缺或者叙事上的花招,这是否和你写小说的习惯有关?
  朱文:电影是一种叙事艺术。我还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不管我在电影中怎么实验,我还是把它放在一个导演的叙事理想的范畴内来考量。对故事推进速度的把握,对人物、场景、镜头的控制,这些专业的角度是我首先要考虑清楚的问题。

  河西:在创作剧本的时候你是不是把它当做一个活动的小说来写的?
  朱文:我写的是电影,这和小说区别很大。尤其我以前写小说,现在写电影,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这是完全不同的事,写小说依据的是对文字的语感,电影依据的则是对镜头的感觉,它们有完全不同的叙述载体。

  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有些暮气沉沉了

  河西:你现在住在北京吧?住在北京和住在南京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朱文:我是2001年搬到北京的。不过我在南京还有家,所以两头跑。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城市。住在南京的朋友太多了,北京比较清静,我和北京的文学圈比较没有接触和交往,所以可以过一种完全个人化的生活。

  河西:我知道你曾经组过摇滚乐队,当时你在乐队里是当主唱?还在牟森的戏剧里担任过角色,有没有可能以后在自己拍的电影中自导自演?
  朱文:弹吉他那是大学时候的事了,也没有乐队的建制,就是几个爱好音乐的人在一起弹弹琴唱唱歌。参演牟森的话剧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实我对演戏没有任何兴趣,可能是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有些暮气沉沉了(笑)。

  河西:谈谈韩东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编民刊《他们》的话,你具体负责什么吗?
  朱文:我最初认识的是“他们”的于小韦,他在南工(东南大学的前身)建筑系任教,我则是一名电力系的学生,但因为都写诗,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我毕业后也是“他们”的骨干。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刊了,编了五期,原来那帮人已分崩离析,就得靠我们这样的新生力量。从第六期开始我们重新把它办起来,其实一直编到第十期,但最后一期没出来。当然,到编到第九期的时候,我们这帮人差不多都成名了,成名之前没处发稿,需要这样一个阵地,到这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都已功成名就,再编下去也没有太多必要,何况当时“扫黄打非”的风声又那么紧。

  河西:有人透露你刚辞职的时候常与韩东大白天坐在马路护栏上看过往的姑娘,然后互相询问,这些姑娘都到哪里去?有这回事吗?
  朱文:那时可无聊,不像现在有很多娱乐活动。当时可不就能把这来当消遣?也不是刚辞职的时候,我现在有空也喜欢这样。但就是北京的空气污染太严重了,那么多汽车尾气、灰尘,真受不了,当时可没有那么多汽车。

  河西:韩东刚辞职的时候一年只拿到90元钱,你刚辞职的那会是不是经济上也比较困难?
  朱文:那是啊,肯定的嘛。主要是不习惯。对自己应该有多少钱才够心里没底。在一个卫生纸都由国家包的单位出来,每个月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有时也感到很迷惘。

  河西:那当时是为了写作的理想而辞职的吗?
  朱文:我们之间就不要唱高调了(笑)。当时就觉得,人就这一辈子,人家怎么过,我也这么过,多傻逼啊。就是想过一种自己能够支配的生活,一种自由的生活。

  阅读并不重要,读书不能增长知识

  河西:1999年在成都开“电影与文学”研讨会的时候,杨黎一位出得起钱的朋友原来是你的“粉丝”,特别喜欢你的《我爱美元》说,只要朱文能来,他就负责所有人的机票钱。写小说出名之后,是不是这种崇拜者也多了起来,有没有女性崇拜者给你写情书之类的?
  朱文:我们那时不叫“粉丝”(笑)。我其实没什么崇拜者。看你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如果你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中,裹在里面,有人站出来当面说这样的话,你会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但如果不在里面,你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出名。

  河西:王干谈到你的写作时说:“鲁羊写小说要一屋子书,韩东只要十几本书,而朱文一本书都不要”,你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吗?阅读对你的写作重要吗?
  朱文:我不是天才,爱因斯坦是天才。我觉得这个问题关键是对“天才”这个词怎么理解,莫扎特是天才,天才确实有限。我对天才这个词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就不要混在里面丢人现眼了。关于阅读,我觉得阅读对写作不重要。读书不能增长知识,我是在本质意义上来说这句话的。

  河西:你对现在的电影圈怎么看?
  朱文:中国电影是一个禁锢最严重、开放最晚、限制最大的领域。我们面前有太多人为的障碍,做起事来,总有一条底线在我们面前摆着,你不能逾越它,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不去碰这条底线。这其实是很可悲的。

  河西:还写诗吗?有没有写新的长篇小说的打算?
  朱文:偶尔还写,现在主要还是写短篇,长篇的话需要全神贯注,我现在的状态写不了长篇。拍电影有个好处,就是花很长时间准备一部电影,没事干的时候也可以跟人说我在准备下一部电影,好像自己是有事干似的。

  河西: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朱文:其实我这个人干的事特少,岁数大了,把几十年那些东西拿出来,整体上好像挺多。要是一天一天看就特别空,天天要打发也挺头大的。有时就运动运动。老吴(吴晨骏)、毛焰他们在南京的时候就死皮赖脸拽住他们去打网球,踢足球,现在大家各奔东西,只能自己玩。有人看见我老闲着,也会向我吼一句:“天天在干吗呢?”

转帖:秦国人——记张艺谋

Jan 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169 comments »

《秦国人——记张艺谋》——陈凯歌(1985《当代电影》)

 我与艺谋初识是在电影学院。因住在一座楼中,每日碰面,彼此也知道姓名,熟是不熟。只听说,在入学考试的当中,他的报名作品让老师们拌了嘴,他当时的年纪又比一般考生大出许多,所以学院方面不予录取。后来还是当时文化部部长亲自发话儿,他才勉强上了学。
  其实,如果没有这个事,就算他各科成绩均属优等,又没人为他拌嘴,年龄上也合槽,怕也是入不了学的,这也算因祸得福了。为了什么事呢?我后面再讲。
  艺谋貌不惊人,中等身材,走起路来挺沉重,加上衣帽平常,在人群中显不出他来。要画他的肖像不能再容易了:一个弧线微微向下弯曲的鼻子,两条自鼻翼直奔嘴角沟线,加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这点特征在其后几年紧张的学习和工作中更看得清楚了,再往后,索性连颧骨下面也塌陷下去了。
  他在学校中没什么动静,我们至多在球场上做做对手,学生们要自己组织个舞会什么的,永远找不到他,至于后来他曾经做了一年学生会副主席,据说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可以作诸同学兄长的缘故。只听说他在班里各门功课都好,同学们敬重他。后来在一个摄影展览上看到他四幅一组的作品,意意思思地觉得此人不是等闲之辈。
  其中有一幅印象挺深,作幅长过一米,是百尺危崖上的一个青年,肃然独立,却没有壮怀激烈的意思,想象与制作都好,境界上也是深沉的。因是同代人,便生一片领悟之心,叹了半天。
  后又听说他的摄影作品在报纸上刊出了不少,好评之外,尚有褒奖,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女青年,其人待业既久,经艺谋拍摄一张头像刊在《中国青年报》上,竟考中了空中小姐,后又来致谢云云,我倒觉得有点演义了。
  学习期间,因为有了好感,曾同他谈过日后合作的事,可学业未毕,到底是空话一句。
  等到拍毕业作品,他参加田壮壮导演的《红象》组,我其时也在云南,但未见面;后在北影遇见,就是来送样片,我随他看了几本,以为不错,他却认为未敢满意。言谈之间感到他志向极高。
  一九八二年毕业,方知他从被分配到广西厂,当时颇感惊讶。因他是西安人,又结了婚,怎么去了广西?后来听说这与他入学时的风波大有牵扯。
  一年以后,他与军钊、肖锋、何群一起拍出了《一个和八个》看了让人犯傻。只是这之后的合作中,我才有机会慢慢对张艺谋有点儿了解,了解的结果之一是我和他、何群,还有摄制组的全体人员一块儿拍出了《黄土地》,也让我们之间有了点感情。
  张艺谋比我大一点,一九五一年生在西安,人称古都。艺谋人前寡言语,更不谈家事,后来熟了我才偶知一二。
  他家父辈都是军人,二伯父解放前夕想要率部投向这边,被国民党特务发现后杀了,可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死人倒背着潜伏的名儿;大伯父也有行踪问题,艺谋和兄弟们身上就背上了“台湾关系”的罪过,一张满是不实之词的纸片竟在他的档案中癌一样地受用了二十多年。而他本人因不知情,在遭到冤屈时就自然得不到解释。其父也因是军校毕业生而成了“历史反革命”。这样一个家庭在解放以后很长一个时期内,其情状想是想得到的。
“文革”开始后,艺谋的父亲去了陕南劳动,作医生的母亲走了“六.二六”道 路,他自己也因下乡,照顾不成幼弟。在这期间,弟弟因病失聪,终于成了聋人。
  从一九六八年往后数,张艺谋插了三年队。三年间,无非春种秋耘,夏收冬藏,闲时便去修水利,几十个人住一孔窑,一干就是百十天。就在这种传了几千年的耕作活动中,他见到了为活着而劳动的农民,他也尝到了穷的滋味。一次,他跟我说起夏日里割麦的麦客,一顿吃得下几斤面条,撑得打滚儿了,就用擀面杖自己的肚子。泄过以后,下一顿又再吃下几斤。
  我听了觉得故事道理很深。
  三年之中,他有很少的机会去陕南,一边放羊,一边在父亲的片言只语中明白一点自己的家世,羊不饿的时候就往返八十里路买回自家口粮。我们谈起这类题目,只当是说笑话。这是我们的好处——好在不把它当一回事,活着,就是这样。
  三年之后,艺谋进了咸阳棉纺织厂。进厂也费周折,原因还是跑不出家庭的事儿。“革委会”几次议了又议,最后还是因为他会打两下子篮球,他才二回吃上“官粮”。
  在厂里,他把百十斤的原料袋扛进车间,让女娃们纺纱织布,剩下的事就是用手指头把四层厚的坚固呢(劳动布)“唰”的一声撕开,如此这般,七个春秋。
  他也见着了有一天算一天在织机前头劳动的工人,他也尝到了艰难的滋味。
  我听说,艺谋是在当搬运工的时候弄起了业余摄影的。都知道这是个花钱的事儿,他得吃饭,他又有家,家里有的是没工资的父亲、年过八旬的祖母和两个兄弟。
  可是他偏想有一台照相机。
  后头,他卖了血,用自己的血换一台相机,不犯什么法。相机有个套子,是他没成亲的媳妇做的,外面是劳动布,里面裹着棉花。那以后不少年,他成了摄影系的学生和专业摄影师,也没有用过比他自己的“海鸥”更好的相机。他觉得“海鸥”不错,“海鸥”可以拍出很像样的相片。相机的好坏不是最重要的。
  西望长安绣成堆。张艺谋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后生。不是因为名字,而是他打了实在的主意,为艺谋,不为稻梁谋。为这,他拿着用血换来的相机去物华天宝的秦地。曾经十次登临华岳的张艺谋,远望天地人烟,想到更多的怕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万家忧乐吧。
  艺谋的创作,师辈和评论界同志们谈得多了,我就不再赘言,对于他的工作态度倒有几件事可以说说,我想他的成绩是跟这个有关的。组内人员都以“张大师”戏称艺谋,还有一个绰号叫“张黑脸”。听见有人说“艺谋又黑脸了”,意思就是“拍摄有问题了”。
  一次,选择一个山坡景地,要求是坡上有一颗零零的杜梨树,树下有白色的小路,蜿蜒向上。此景遍寻无着:不是树不合适,不是路不合适。艺谋自然又黑了脸。最后决定:踩出一条路来。于是摄制组全体人员从下午二点开始,用卓别林的步伐鱼贯而上,只留艺谋在对面山梁的机位处指挥、观察。四小时后才成功。这条路白且平滑,不落脚印痕迹,极像多年踩踏成的。这时他的脸也就渐渐变白了。
  另一次,在窑内拍日景。为使光效真实起来,艺谋就须调整内外光比。一镜拍过,他站在那儿不出声,半晌才说,外面毛得太厉害了,要是窑外有一座灰楼就好了。
  众人都笑:外边除了土坡就是山峁,这窑洞本身还是何群打的,何来灰楼!他不笑,只是发呆,身上的黑粗布大襟棉袄的衣襟吊着,像一块大擦嘴布。
  我对他说:“下一镜机位不动,这样……”
  他说:“外面有座灰楼就好了。”
  照明组长对他说:“怎么,大师,灯就不动了呵!”
  “外面有座灰楼就好了。”
  演员掩口而笑:“行了,魔症了。”
  十天以后,样片来,看完以后,我问他的感觉如何。
  “还行!”他说。
  他说完了,我心里念佛。
  艺谋衣着简单,除单衣裤外,拍戏两月,就穿一双胶鞋,又不穿袜子。一脱鞋,非让人窒息才罢。不得已,那鞋每晚提入浴室放置,次日清晨取出仍臭不可闻。
  这双鞋引起另一段故事: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日,我们在陕北佳县补完最后一批镜头,急欲返回北京冲洗,以决定摄制组是否撤离。事先约好了,有车在绥德等我们,然后,乘车经吴堡过黄河大桥,入山西境直赴介修,夜间乘火车奔北京。
  我们早上七时出发,因天雨公路禁行,不得已绕个大远儿到绥德,到时已行八十公里,时间是下午四时。连忙换车过河,一行除了司机,有演员薛白、艺谋、制片主任和我。
  进了山西地面,天已擦黑,这才发现山西全境修公路,红色“菲亚特”在泥泞中像船一般走,走走停停不说,还得不时下车推进。午夜十二时许,天降大雨,离介修二十四公里处车辆堵塞,通行无望。我们下来勉力推车掉头,决定直取太原。
  掉头后,已是一身泥水,车走到一铁道路口,公路平得像镜面,都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凌晨前稳抵太原。
  艺谋便唱令停车,其余人都觉惊讶。只见他下得车去,脱下那双胶鞋,恭恭敬敬 地放在公路中央,口中念念有词:你跟我不易,现在戏拍完了,我把你留在这儿了。
  说罢上车,喊声“走”。众人笑完,他对我说,《一个和八个》拍完,他也照此办理过。这是第二回。
  我心中好笑,等到车进文水,发现此县境内也在修路,路面比前头更烂,又有石子遍布,下车推进时,只听得一阵阵呻吟,又听见说:“二次大战,二次大战,德军进攻莫斯科。”
  四野漆黑,只见三个小小人影在奋力推车,腰部以下,都是黄泥。我突然想到:“我想表现天之高远,地之深厚,黄河之东流到海去不回……”便笑出声来。
  我这么猜:艺谋当时一定十分怀念那双臭不可闻的胶鞋。
  凌晨五时二十分,泥车飞速驶抵太原火车站,下来的人以“赤脚大仙”为首,使晨起的太原市民瞠目。
  四十分钟之后,车行北京。
  张艺谋于当日下午赤足径奔电影洗印厂。
我常和张艺谋不开玩笑地说,他长得像一尊秦兵马俑,假如我们拍摄一部贯通古 今的荒诞派电影,从一尊放置在咸阳古道上的俑人大远景缓推成中近景,随即叠化成艺谋的脸,那么,它和他会是极相似的,或许因为艺谋是真正秦人的后代。

转帖:田壮壮

Jan 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34 comments »

(一)都是人嘛

记者:我们这几个都是您的影迷。

田:胡说八道!我哪有什么“迷”啊,我又不是演员。当演员好啊,还能泡妞呢,呵呵。

记者:您先说说那部尚未通过的片子吧,当时怎么就给压下来了呢?

田:其实当时哪个领导看了都说没问题,但哪个领导也都不说这个片能通过。 其实这个心态挺正常的,我觉得。 他不愿意替你顶着雷,但是呢,他也觉得你没说假话。

记者:为什么拍那么一段历史故事?

田:我觉得中国啊,真正出现潜在危机应该是49年建国后的17年(1949-1966),而不是在文化大革命,文革只是在这一积累下的大爆发,实际上是个高潮,也是个收场戏。而这17年的事,几乎没什么人好好拍,当时这么一寻思,就想拍点。正好我也是成长在这个时期的嘛。

记者:后来10年拍不了电影,感觉痛苦吗?

田:凯歌不是讲了吗:“我觉得壮状有点壮丽色彩啊!”,凯歌他是摆明了恶心我–什么壮丽啊,他说的那壮丽,就是哑巴挨干,硬挺呗。

记者:您觉得现在电影人是顾虑太多了些吗?

田:其实现在干好多事都有顾虑,顾虑这东西怎么来的呢?这人啊,适者生存,你老得去适应环境,就像动物的保护色一样,长年累月就形成了。想想咱以前拍电影是说:“想不想拍”, 现在你得想“通不通的过”,这样一下差太多了,你原始的创作冲动老被浇冷水,这电影出来没法好看。

记者:问题出在哪呢?

田:这话可能不太对啊,我觉得这事儿从根上说,是由于当年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关心文艺的成长,使它成了一个意识形态上很重要的问题。当时来讲这是对的,文艺是鼓舞人,教育人。 但是到了经济发展时期它不成了, 文艺应该是娱乐人,安定人的。它应该从宣传品的形态转变为娱乐形态,寓教于乐,但是我们上面一直就没转过来。

(二)姜文,缺一个好剪辑

记者:您对国内导演怎么看,包括第五代和第六代?

田:在我们国家,大家老是说,有两个东西没法看,一个是足球,一个就是电影。 我特别同意,真是的,看了就窝火。我们这一代,加上第六代一起来算,我觉得真正能够属于好的电影导演的只有一个人:姜文,这你得相信我。我可是一个很好的评论家,不是一个很好的导演。我自己想的太多了,我喜欢电影,我十年不拍戏的时候,用这冷眼看。

记者:姜文好在哪?大家可是没少捧他。

田: 姜文的优点在于,他是那种没学过电影,但是对电影这种艺术方式有感觉的人。现在的中国电影把许多电影的特性都忽略了。经常有人骂美国好莱坞的电影,但好莱坞恰恰是把这种电影语言运用的最纯熟的地方,比如[指环王],不管你爱不爱看,[指环王]给你展示出来的影像是电影本身的,不是小说里的,也不是话剧里的,而对这个东西,姜文有特别好的嗅觉和敏感度。

就是说,他能找到很多用电影语言来叙述故事的方式(参见索德博格谈[鬼子来了]的最后一组镜头,让他大为激赏。) 而这可不是每个导演都能做到的事。 我知道,但我不一定能做;或者说我做了,做的也不成功,不如姜文做的那么好。

但姜文也有一个问题,缺一个好剪辑,他太喜欢保护自己付出劳动后得到的东西,这是他的缺点。跟他干活的人肯定是好的,很辛苦,跟他一起付出的人,该保护,这没问题。 但很残酷,作为一个作品来讲,不是所有的东西最终都适合放在里面。姜文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至少可以是亚洲最顶级的导演!我喜欢这小子!

记者:拍电影的确需要天赋。

田: 是啊,这种天赋,不是靠电影学院的老师能教会的,也不是说他拍了30部电影你就能会了,不可能! 没有天赋,拍不出好电影。我觉得电影没那么好拍的也就在这,其实你很难找到一个用你自己独特方式来表达的东西,等你好不容易找到了,在我们这种环境下,又不能拍,又通不过,这就比较痛苦了。

这十年国内电影没的看的原因就在这, 电影改大鼓书了,要不改相声了,像冯小刚的[大腕]啊什么的,基本就是这类型!电影本身的东西都不见了,也就不能称之为电影了。 好多人迷电影,就是迷最外层的东西,不是迷那里面的东西。姜文不错,老谋子的[红高粱]还有点意思,后来就不行了。

(三)别都奔着旷世之作去

记者: 这些年刘恒的小说越来越生活化,而且他和国内的电影人的合作和关系也挺密切。

田:他的小说我是很喜欢,而且我们也是好朋友。 但是我觉得刘恒的所有东西,除了谢飞的[本命年]以外,他所改的电影,只对电影有毒害,而没有任何帮助!

记者:啊,为什么?

田:他把电影只理解成故事啊,这问题就大了。你细看这些年的主流电影,从剧本上来讲,文学的东西太多了,过多了。

记者:您觉得现在的中国电影是不是缺少一种和文字读物相对的图片杂志式的电影呢?

田:我觉得咱们一直缺,就是那种漫画式的,可以看完就扔的消费品电影,我们拍电影有时候认真过头了,“我这就是艺术”,不管什么都是艺术,其实艺术也是消费品啊,别都奔着旷世之作去。

(四)忧患意识是个挺傻冒的事

记者:您这一代人心事都重,原来以为您是其中最重的,可没想到您简直是豁达大发了。

田:其实经过文革的人会有一种忧患意识,其实这是个挺傻冒的事,你一个人能干嘛啊,能解决什么问题?

记者:听说您02年重新出山拍[小城之春]时,抱着机器大哭一场?

田:有几次我是挺激动的,不过这跟十年没拍戏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人,我这人帮别人挺乐意,别人帮我的时候,我就挺不落忍的。你看什么阿城,李屏宾,叶锦添,李少红,小宝他们这帮人,还有好些演员,好多年前跟我一块做事的朋友,都主动跑来帮我的忙,我觉得挺感动。

刚开拍时,预算非常之低,好多人真的是看你这人不错,我愿意帮你这忙,我心里特别的歉疚。 20年前咱们都不为钱做事的时候可以, 现在这样的环境,我觉得周边还有挺真情的东西在,挺感动。

记者:最近几年拍电影的感觉又回来了吗?

田: 是这么回事,人有时候非常需要制造一个单纯的空间,你不会被任何事情打扰,专心的做一件你喜欢的事情。 像我这么一个人,拍了很多次电影的一个人,每当你听到你最好的那些朋友们又开始拍新电影的时候,而自己没的拍,还是很难受。 去现场就更难受。

当年李安拍[卧虎藏龙]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还埋怨我:“我难得在北京拍戏,你也不多来看看我”,我当时就觉得,你丫的,叫我看你?你丫多幸福啊,这么多人那么单纯的呆在摄影棚里安静的等你使唤,喊预备开始呢!别人连屁都不敢放(笑), 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得重新拍电影。

采访:尚可,博乐,肖铁。 《新电影》

转帖:陈凯歌

Jan 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282 comments »

全文取自《面对面》采访纪实。

记者:尽管你不高兴大家这么评论你,但是大家仍然这么认为,《霸王别姬》是你电影的巅峰之作。
  
  
 陈: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要看怎么看,每个人的想法并不是一个定论,也不是一个共识,包括我自己我都不一定是这么看的。
  
  
  
  
 记者:你怎么评价《霸王别姬》在陈凯歌电影中的地位?
  
  
 陈:我对《霸王别姬》的评价是:一般人拍不了。因为他有非常复杂的线索要驾驭,他有非常庞大的一个叙事的组织需要逐渐地浮现,形容我自己的电影最终的东西是什么?是情怀,一个电影若有情怀,永远会被人记住。
  
  
  
  
   陈:其实《霸王别姬》跟一个情况有关,跟我是北京出生、北京长大有关。在四合院里长大,所以我其实挺重的北京气,京剧对你的影响就是很日常的都发生了的事情,所以你突然发现这个故事跟你小的时候一起烟消云散的那些记忆突然重合了,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搭一条胡同,程蝶衣在日本兵进了北京之后他打开了院门跑掉那条胡同也是我们搭的,那天是拍黄昏的戏,我就久久地站在那个胡同里头,在那个时候,黄昏非常安静,突然把我带回小时候了。
  
  
  
  所以我觉得一个瞬间所发酵的东西的可能会影响到你整个的电影。那些感受在电影拍完之后,突然我梦见张国荣了,张国荣穿着戏里面的戏服,不是京剧里面的戏服,是他的长装,一个长衫,婉面含笑跟我说:“从此别过了”,其实这是文词,“别过”的意思就是告别了。然后我就醒了,醒了我发现我在梦里居然落了泪,我对这个电影就有这样的情感。
  
  
  
  
  
  
  
 记者:为什么会选择他来演主角呢?
  
  
  
  陈:我觉得他在男人里头非常妩媚,他的眼睛很干净,我需要一个眼睛很干净的男人来演程蝶衣,当初我到香港跟他说这个剧本,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说你不用给我看剧本,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故事?在这个过程有一瞬间我记得他是二郎腿,叼着一支烟,眼睛是低垂的状态,我觉得非常非常美,非常优雅,我觉得他能做。
  
  
  
  
  
  
  
 记者:现在来看这部电影非张国荣莫属,是张国荣成就了这部电影,还是这部电影给张国荣定了格?
  
  
  陈:其实我觉得这个事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剪另外,举一个镜头的例子,在这部电影中间,文革即将开始的那一瞬间有一个他在恭王府的一个院子里走路,有一个镜头我认为在当时我看来是最为经典的一个镜头,就是地上有些煤渣,他穿着凉鞋,他踩过这个煤渣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这个镜头,这样一个细节其实把他在过去若干年内是怎么生活的全都说出来了。所以我为什么说电影的确就是视觉细节的艺术?这种力量非常非常大。
  
  
  
  
  
  
  记者:我们看过这部电影很多画面没法忘记,是因为它的故事呢还是因为它的色彩和声音?
  
  
  陈:我觉得一部电影就像织锦缎一样,其实你的千针万线,千梭万梭你都不知道是哪一针那一线起的作用,它已经不重要了,剪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中国人的不屈的灵魂。其实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不过如此而已。所以我说为什么电影在这个世界的产生不亚于一个宗教的产生?电影院其实就是我们的教堂,我们这个电影院里,从这个教堂中能得到的其实有的时候比宗教还多。我为什么感谢电影学院?感谢电影学院给了我做我的表达的机会。
  
  
  
  
  
  记者:得奖呢?
  
  
  陈:得了奖我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了以后我就得意忘形了,哈哈。 因为“金棕榈”毕竟不同凡响,总共就那么多片叶子,能让你摘了一片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觉得我并不小看世俗的欲望,我觉得这些世俗的欲望都是美丽的。
  
  
  
  
  
  
  
 记者: 但是你好象不愿意承认《荆柯刺秦王》是你的滑铁卢。
  
  
  

 陈:《荆柯刺秦王》当然不是我的滑铁卢,所谓滑铁卢的意思是什么?你求胜心切而犯了大错,我认为我在《荆柯刺秦王》里没有犯错,我没有犯错误谈何滑铁卢呢?《荆柯刺秦王》可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电影,它是在一个整个媒体还不够发展的时期、宣传还不够有力、观众的理解力还不够发达,这么一个情况下拍出的电影。
  
  
  所以我要欢欣鼓舞地告诉你,《荆柯刺秦王》是一部我非常骄傲的电影,真的是这样,我建议你再看一遍,你再看一遍会有非常不同的感受,你会理解陈凯歌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
  
  
  
  
  
  
 记者:那是什么影响了观众对它的理解?什么影响了《荆柯刺秦王》的影响力呢?
  
  
  陈:这个要问那些看过的,仇恨、痛恨这部电影的人,一定要问他们,看看他们这些人今天有没有一些进步。
  
  
  
  
  
  
 记者:你自己没有总结吗?
  
  
  
  陈:因为我觉得不用总结,是回头看我做了一些什么,最后的结论是我并没做错什么。我给你举一个例子,贾平凹这个作家你听说过吗?他写过一本小书里面说到,杂七杂八谈人生,其中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就说到世界杯足球赛,他说每届世界杯必有圣人出,你的存在即是对他人的威胁,你只要上场就受到围堵,人家要踢你、咬你、撕你、打你,而你要冲出重围必须杀条血路,圣人,就是这样出现的!
  
  
  
  
  
  
记者: 医行要问出处,面对陈导大家可能很希望知道您的背景到底对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陈: 你要问我的背景跟常人没有两样,好象你父亲就是导演,所以你深得家传而已。其实我父亲没有教我什么电影的事,与其说他教了我电影上的事,不如说他教我怎么做人而已。我只是那个嚼草嚼得比较细的牛而已。
  
  
  说不好听点,我的少年也可以说是当牛作马。16岁到云南的森林里面去砍树,诺大的一片林子大家说这砍得完吗?可是居然我们把它砍完了。砍完之后我们有两种感受,第一种感受是非常非常地骄傲,看着长满老茧的16岁的双手,心里面一种油然而生的一种骄傲感,感觉自己人长大了,这是第一种感受。第二种感受痛苦万分。为什么痛苦?我们有什么权利把这些树砍了?
  
  
  
  
  记者:是当时的感受吗?还是现在?
  
  
  陈:当时就有这种感受,为什么呢?因为云南的很多树喷出来,汁液是红色的,这只是当时的感受而不能说而已。
  
  
  
  
  
  记者:在你心里,电影的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陈:电影的种子是不知不觉地种下的,电影的种子可能就是在我满头大汗,满手是血,刀把都握着,皮都揭不开的瞬间,砍着几人合抱的大树的时候种下的,也可能就是从山上走下来扛着竹子,那真是叫龇牙咧嘴,电影的种子可能是那个时候种下了。
  
  
  从云南回到北京,我见到我妈妈,我妈拿起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我还说我给你表演个绝技,什么绝技呢?我就真能够拿起一个小炭火来把这烟点着我都不觉得疼,电影的种子可能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记者:这是生活,和艺术有关吗?
  
  
  陈: 我告诉你,没有所谓的艺术,艺术不是在艺术学院里面,在艺术院校里面大家谈的那档子事,不是那事。艺术从哪儿来的?艺术是从强烈的刺激来的。 但是其实我可以骗你的,说我从小爱艺术,我从小受我父母的影响,我从小受到艺术的熏陶和教育。
  
  
  
  
  
  记者:没有吗?
  
  
  陈:扯蛋,哪儿有那回事?我父亲1964年全年在山西四青,他跟艺术都不沾边,我上哪儿跟艺术沾边去?但是我告诉你,你至多能说你住的这四合院,由于我们家对面是谢添导演,这边是我父亲,大家往来走动,上边带点人气,我至多能说在这个院里头我们得到了一些别的小孩子得不到的一些东西,但是我不能说我那时候种了艺术的种子。没有艺术的种子。
  
  
  我一想,我上哪儿考大学去?77年了,我初中一年级的学历,我又没有那么发愤图强,我一直在农村砍树、操枪、当兵,后来哪儿有功把高中的数理化、初中三年的数理化咱全温一遍,咱能考上北大、清华,这梦能做吗?电影学院不考数理化,电影学院是网开一面,让我们这样的青年能有一个机会,也登上所谓的学校的殿堂,咱们还不知足?咱们对电影学院一辈子感恩戴德,咱还选择呢。
  
  
  
  
  
  
  记者:当时穿着军装,会打篮球,前景又不错啊,生活应该没有问题。
  
  陈: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抱着高尚的艺术理想进的电影学院,错的,是因为我无路可去。
  
  
  
  
  
  
 记者: 电影学院这四年对你来说是物理反应还是化学反应?
  
  
 陈:电影学院太好了,是第一句话。“尊师如尊父”这是咱们中国的老传统,是他们告诉我们电影对你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每星期我们那时候院在朱辛庄,到城里面电影资料馆看两次电影,一次可能是两部,都是三四十年代的美国、前苏联的经典影片,而后做很多自由的讨论。
  
   我父亲就教我看电影,买个小本,拿一支笔,一边看一边记,尤其是记细节,电影是细节的艺术。他不会坐下来语重心长,生活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过去的电影假呢?动不动就语重心长,没有语重心长,他就是随意告诉你这么一件事,让你受益匪浅。
  
  
  
  

转帖:2001年讨论会:李安王家卫徐克姜文

Jan 3rd, 2010 Posted in 转帖 | 评论关闭

2001年讨论会:李安王家卫徐克姜文--华山论剑对谈华语电影
  
  
  原载于2001年8月号《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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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国际华语电影工作者交流会
    时间:2001年4月29日
    地点:香港丽晶酒店
  
  
  文:范皓然
  摄影,本刊记者=皓然,同英
  
  
  
  
  
  
  
   这不是我在内地常见的那种走样子的务虚会,但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主题鲜明、准备充分的学术会。它挺像一个有创意的噱头,在这次“香港金像奖”前6个钟头开的,相当有意思--一度讨论激烈--远比这天晚上的金像奖典礼耐人寻味。
  
  召集者和主持人是吴思远和尔冬升,原来的通告说候孝贤也会来,结果却没到。有点遗憾。但是李安、王家卫、姜文和徐克一一代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乃至整个华语世界的电影最高水平,显然足够资格。
  
  
    ☆李安:我就是俗,所以我喜欢的东西都有卖点。
    ☆王家卫:我没故意要弄那么深。
    ☆姜文:你喜欢看就看,不喜欢看就别看。
    ☆徐克:房子着火了,我就忙着扑火。
    ☆华语电影向何处去?--所有什么“向何去”的问题其实都很天真,大的没谱。
  
  
  
  
  
  
  口丽晶酒店楼的这间会议厅不大.但视野很棒--宽阔巨大的窗子正对着维多利亚湾。与会者总共有百多人,一半是记者,另一半是嘉宾。他们中的几个人在会议中表现活跃,向王家卫和李安提出一连串质疑,使这个会度有股“华山论剑”的味道。我的感觉是,华语电影就像任何艺术那样存在着派系之别。
  
  
  
  其实仔细一想存在派系之别,甚至即使有“派系之争”,也都正常,艺术观点不同,加上市场竞争、足以造成分歧和对立。比如说在对[卧虎藏龙]的评价上,姜文说它是“20年前的东西”,又说“但你得允许美国人喜欢它”,而徐克--作为武侠电影的一代宗师,他对[卧虎藏龙]也有看法,他的看法是什么?他其实没必要去讲--我的同仁做过个小调查,徐克的影迷没有几个人喜欢[卧虎藏龙]--当然这并不说明徐克不承认李安的厉害。
  
  
  
  
   另外,对于王家卫.我们知道杜琪峰对[花样年华]的评论近乎不屑,他说“王家卫从[阿飞正传]之后拍的都是同一部电影”,又说梁朝伟和张曼玉在片子里的表演没什么突破,而王家卫对此的回应是:我不会这么语无论次地讲话。
  
  
  
  
  
    口作为个记者有时候发现这些东西比看一场电影还有意思当然,如果我把我的感觉说得很具体--当真事儿说,那就像是煽风点火,跟狗仔队差不多了。然而就事论事也很难,你知道,有些事根本不能说,否则有人恐怕会跟我翻脸--好在能说的也还有意思。
  
  
  
  
  
    口李安是最先到场的--他显而易见是这届金像奖的最大主题。一群记者立即围攻他。我印象最深的对话是:
  
    问.您知道成龙和章子怡的绯闻吗?
    李安:听说了一点点。
    问:你如何评价章子怡?
    李安:她不太懂事……喜欢撒娇吧……其实她是个有前途的演员。
  
  
  
    李安是个谦谦君子,他似乎不懂得拒绝任何你问得出来的问题,他一定会像孔子那样告诉你他的答案。于是第二天香港报纸对这次会议的报道的标题是《李安指章子怡不懂事》,香港人很懂得娱乐,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什么“华语电影向何处去”。
  
  
  
  
  
    口王家卫随后来了,还戴着那副墨镜对记者们的一切问题只报以微笑礼貌地充耳不闻--他一路向李安那里走过去,原来两人私交很好--见面就拥抱,寒暄几句后王家卫笑说:“听说你最近得了一笔钱?”李安道。“那边给了100万。”李安说的“那边”大概是中国台湾的某个部门对他的奖励。王家卫连说恭喜.两人就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显得十分投机。
  
  
  
  
    口姜文和徐克脚前脚后进来,徐克叼着根雪茄、神情带着老江湖的酷练。姜文戴上眼镜.则多了分斯文和狡黠。我随手递给他一本[看电影]。这本杂志几乎使他整个会议都在溜号--看上去他基本上不知道自己干嘛来的,在会上也没讲几句话,就一直老实地坐在那儿看[看电影]。会后我问他杂志怎么样,他说:“别说,还真有点意思。”
  
  
  
  
  
  
  
  吴思远简单几句开场白后.这会就进人了正题。
  
  
    吴思远:今天请来他们四位,是想从他们的角度对华语电影的走向谈一谈个人体会。先请王家卫导演谈谈--你的[花样年华]在国际上卖得不错,你对国际市场看法怎样?
  
  
    王家卫:说到国际市场,我没有什么特别经验。[花样年华]卖得不错可能是个例外(众人笑)、我拍电影没有老板投资从1992年开始,我自己制作。我个人的体会是当导演很简单,就想怎么把电影拍好。反而当制片人很辛苦,又要等钱,又要考虑开支成本,最后还要搞发行,不容易,所以我发现我们有很好的电影专业人才,像李安的[卧虎藏龙]里有很多我们自己人,但我们没有好的制片,所以我们的电影在发行环节比美国人差许多。
  
  
  
    吴思远:就是说你认为我们要在国际上打开局面,要有好的制片?
  
    王家卫:我们的传统观念,制片就是老板.其实最主要的是管理,我希望有办法培养越来越多的制片,要跟国际接轨。
  
  
  
  
  
  范皓然口述:
    --我们第一次采访王家卫(详见2001年第2期《王家卫:电影是另一个问题》)就感觉他把电影和电影业分得很清楚--他的电影‘非常不商业”,“非常个人化和主观”,因此他拒绝为你分析他自己的电影,因为那等于他在解剖自己;然而当他必须谈电影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个制片的角度说电影业的问题,他强调制片、管理和发行,俨然一个纯粹的商人。所以我们对王家卫的印象要做修正,他有一个很理性的头脑,至于他那些感性的电影--那大约是另一个王家卫拍的,他躲在他的电影里边.躲在自己的梦里边,他能说:“我和这个女人的距离只有0.l公分……”但也能跳出来用另一个声音说“电影发行问题”,这人确实辛苦。
  
  
  
  
  
  
  吴思远:现在我要问李安先生个问题,你拍[卧虎藏龙]时,是不是早知道它在欧美有市场,所以拍戏时就刻意迎合西方现众?--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问,媒体也说[卧虎藏龙]是为西方人拍的。
  
  
  
  
    李安:其实那是猜测和误会。我没想到片子在美国会这么卖钱,否则我就拍英文对白了。我拍[卧虎藏龙]完全是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武侠,所以拍武侠直是梦想。至于是不是在迎合西方人,这个过程我想是本末倒置的--我是中国人,但一直受西方文化教育,我觉得西方戏剧很精彩,我就借鉴,我在早先的片子里也借鉴过很多西方的东西,但那不是刻意去求,而是我长期接受西方文化后自然而然形成的。另外还有一点,我和王家卫不一样,他没有老板,所以一部片子可以拍几年,我是有老板,我要按时交货。老板有什么动机,我还得对付他(众人笑),就是说我考虑了让更多人能看懂我的片子。
  
  
  
  
  
  
    吴思远:你能不能简单地说说,为什么西方人这么喜欢[卧虎藏龙]?
  
  
  
    李安:(笑)这个事情我想没那么简单,如果非要简单说,我只能说,可能是我比较俗,所以我喜欢的东西就有卖点。(掌声)我拍这戏的出发点,其实和小孩子一样,想做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以前我不拍武侠,是因为没有能力,所以拍家庭剧,后来人比较大牌,就拍武侠--首先是我自己想做这个,但我也不想拍成像[东邪西毒]那样,我是想让更多人能不吃力地看这个片子。
  
  
   [卧虎藏龙]使我有机会阐述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道家和儒家思想的对立,这是我一直想表现的;但我也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我个人有感情想抒发,但那情怀是压抑的,是东方的,而表现方式有些西方戏剧的影子--所以[卧虎藏龙]不单纯是武侠,里面有婆婆妈妈的东西,比如让周润发死在女人怀里,美国人看到这儿就落泪,但我也听说中国人看到这儿就骂--骂什么我还不清楚,搞不懂。(笑声)当然,这个戏拍得很辛苦,在中国内地取景,新疆都去了,因为要给中国人看,是哪里就是哪里,但对我来说,最不自然的还是语言文化上的障碍,我中文不够用,所以在检查中文对白上很吃力。
  
  
  
  
  
  
  
    吴思远:刚才王家卫谈到华语片的发行问题,请你在这方面就[卧虎藏龙]的例子谈点个人体会。
  
  
    李安:[卧虎藏龙]的发行策略可以写进教科书,但具体的运作方式我不太懂行。我想发行的前提还是市场的状况,[卧虎藏龙]主要是打亚洲市场的是暑期大片,要卖座。但在大陆、香港都卖得不好,台湾地区还行。过去亚洲市场主要是靠香港,但现在要垮了,我最可惜的是大陆市场,一个比讲英文的人多几倍的市场现在还等于0,这实在是可惜。
  
  
  
  
  
  范皓然口述:
    ---(李安显然听了太多类似“他迎合西方观众”的论调,所以他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辩解。本来他根本不需要辩解,特别是拿了奥斯卡之后,但他仍然像伸冤样“洗脱”着自己。我觉得他说多了。另外,从电视里看到李安在台北机场接受记者采访时,证实他下一部片子也是武侠片,他说:“我觉得武侠片很有搞头。”)
  
  
  
  
  
  
  
  
  吴思远:请姜文先生谈一谈他对内地电影市场的看法。
  
    姜文:--呃,今天我坐在这儿感觉挺尴尬的,我不知道我坐这儿我谈什么。我佩服吴思远还给我想出个题目来。本来我是个业余导演,当演员才是职业的,导了一部半戏之后,现在演员也快变成业余的了。(全场笑)我现在就想着老老实实当演员了。
  
  
  
  
    吴思远:你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中国内地、台湾和香港都很卖座,那么你在导一部戏之前,是否想过如何吸引观众?
  
    姜文:这事你说一点不想那不可能的,但我发现想多了还真不如不想,(全场笑)我干脆就把片子完全交给自己,觉得该怎么拍就怎么拍,至于别人怎么想.我左右不了。人不是不可以有幻想,但我的主观愿望起不了什么作用。当然,内地的电影市场我认为还是有希望的,所以我还要吃电影这碗饭。
  
  
  
  
  
  
  
  
   范皓然口述:
  
    ---姜文昨天到港时我去机场接他。在那儿抽空跟他聊了会。
  
    “最近忙什么?”
    “还是那些事。”
  
    “然后呢?下一步干什么?”
    “接了三部戏。一个叫[寻枪],一个是张艺谋的[英雄],第三个是何平的[天地英雄]。”
  
    “[寻枪]的名字挺有意思,导演是谁?”
    “他是个新人,叫陆川,第一次导戏。”
  
  
    “为什么接这个戏?”
    “我接戏王要是看本子.本子好我就演。这片子讲的是一个警察把枪丢了,四处去找枪的故事。这个跟我现在的处境差不多,每个人也都会有同感--一个人把家什丢了,没着没落的,就得去把它找回来。”
  
  
    “那你现在丢了什么?”
    姜文笑了笑,“就是我在找的东西。”
  
  
    “找得回来吗?”
    “找回来我就不说丢了。”
  
    “丢了东西未必是坏事,但找回来一定是好事。”
    “你说得对,”他说,接了个电话。
  
  
    这时候一群香港记者已经围过来开始向姜文发问。
  
    记者:你连续几次参加金像奖了,为什么呢?
    姜文:不为什么,可能上了瘾了。
    记者:你在张艺谋的[英雄]里演什么?
    姜文:我还是演秦始皇。
    记者:那么你要和李连杰演对手戏喽!
  
    姜文:我不知道其他演员还有谁,假如他演荆轲,那就得有对手戏吧。
    记者:章子怡在片子里是女主角,你怎么评价她?
    姜文:(皱眉)我不知道女主角是谁,这你得问张艺谋去。
    记者:[英雄]有没有机会超过[卧虎藏龙]?
  
  
    姜文:有没有机会?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记者:[英雄]会拿到奥斯卡奖吗?
    姜文:这怎么说呐?按张艺谋过去的战绩,片子应该不会差。
    记者:你是金像奖的嘉宾,能否预测一下最佳影片和男女主角?
    姜文:我还不知道有谁人围了,片子也都没看过,没法说。
    记者:你看过[卧虎藏龙]吗?如何评价它?
  
  
    姜文:我是……断断续续看了十几次才把它看完的,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别说了。
    记者:看过[花样年华]吗?对它怎么评价?
    姜文:这个看过,在戛纳看的。但每个人看电影的口味都不同,没法简单说好或不好。
  
  
    对[卧虎藏龙]和[花样年华],姜文显然吝啬赞美之辞,不过他第二天就得为李安颁发最佳导演奖。颁奖时吴思远问他对本届金像奖典礼的印象,他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我觉得挺热闹,也挺长的。”
  
  
    --他不买账。
  
  
    我问他能不能找个时间多聊聊,他说他呆一天就走。我说这么急吗?他郑重地说:“我得回去给我女儿过生日。”“你女儿几岁了?”他冲我高高地伸出手指头,“四岁。”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自豪过。
  
  
  
  
  
  
  吴思远:现在请徐克导演谈谈对香港电影的意见。你认为华语电影单靠本土资源、制度和人力,能否打入国际市场。
  
  
    徐克:做华人导演考虑因素很多.打人国际市场,整体上大环境要有改善。现在我变得很怀旧(众人笑)。10年前也就是90年代初,市场很好,香港电影有很多买家,[黄飞鸿2]甚至在韩国被禁,因为他们几家电影公司抢购,打起官司来了。1995年香港电影走入低谷,就像房子着火了,一下子全烧了,我直在忙着扑火。我感觉香港的电影资源人才很分散,做事比较难,应该团结起来,拍我们自己的电影。
  
  
  
  
    吴思远:你的武侠片里是有特技元素的,后来你在动画片上又有动作,[小倩]是个经典,最近又有[老夫子](真人与动画的结合)在这方面,你有什么体会?
  
    徐克:我们有十几亿中国人但没有动画工业,主要是没有形成市场,没有市场.就不会有人往这方面去做,我自己本身其实没有很大的责任感当时只是想我能做就做。在特技方面,我用特技是尝试现在觉得这东西不得了,什么都能做出来,它让世界变得虚幻了。我想我们有条件的话,就要用,要政府支持这个.华人要有世界观,在技术上我们不能被落下,否则我们的电影会更难。
  
  
  
  
  
  
  范皓然口述:
   --徐克是硬气的人,他的字也很硬,说话爽快。“文如其人”这话.在电影界当然也适用,徐克的武侠片刚气十足,属于刀疾马快那种,这和李安正好相反,李安是柔的,[卧虎藏龙]也是这种气质。所以你可以把李安和徐克的武侠看成武林的两派--徐大侠是少林,李安是武当。这个会之所以像“华山论剑”,就在这里。不久这两派就要过几招了,只是两位宗师没有正面较量而是通过台下的嘉宾间接来了场论战。
  
    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这天的嘉宾中,来了几个徐克的朋友、影迷或仰慕者,他们或者可以看成是“华语电影本土势力”的拥护者,他们是冲李安和王家卫来的,这使这个会变得更有意思了。
  
  
  
  
  
  
  
  
  吴思远说王家卫一会儿有事要先离开,请大家向他提问。
  
    嘉宾甲:请问王导演,你的[花样年华]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旗袍?(全场笑)
  
    王家卫:我记忆中,那个年代有很多人都穿旗袍。
  
  
  
    嘉宾甲:您知道张曼玉穿了多少件旗袍吗?
  
    王家卫:(微笑)你知道就告诉我。
  
  
  
    嘉宾甲:她穿了27件。你讲的故事是60年代,我妈那时候也穿旗袍,而且她算有钱人,她一生只穿10件旗袍。
  
    王家卫: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笑声)
  
  
  
    嘉宾甲:不必谢,我只想告诉你这个,这可能并不重要。那我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对知识产权怎样看?
  
  
    --这个问题令举座皆惊,很多人显然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谈起的。只有王家卫仍和颜悦色地笑着,关于他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有他的墨镜知道。
  
  
  
    王家卫:知识产权就是我们大家都要保护和尊重的东西。
  
    嘉宾甲:您说得对--那么……
  
  
  
    --他的话立即被吴思远打断了。“对不起.我们不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了,与我们今天这个会没关系……”那位嘉宾被工作人员礼貌地收回话筒。
  
    我猜他后面的话大约和前一段网上文章说[花样年华]的剧本抄袭某小说有关,但也说不定。至于王家卫,他看上去始终那么稳当和悠然。
  
  
  
  
    嘉宾乙:我看了[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我感觉这两部电影中的音乐太相似了。请问王导演你是不是喜欢那种音乐?第二个问题,你的片子究竟要表达什么东西?你的电影是不是一定非要拍这么深不可?(笑声)
  
    王家卫: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对我来说.[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的音乐有很大差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它们相似的感觉。第二个问题,我做导演就是拍我想拍的东西,我没故意要弄那么深。我要表达的东西都在电影里面,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样最好。
  
  
  
    嘉宾丙:你的片子总要先拿到戛纳,然后再回来放,这我有意见,(全场笑)我认为这是崇洋媚外,请你解释。
  
    王家卫:(微笑)我没想过要到国际去,也没想过不要到国际去。我拍电影先考虑自己喜欢才拍,在哪里先放是发行问题。另外,人家请你去是大家要交流,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嘉宾丙:你如何评价[卧虎藏龙]和它对华语电影的价值?
  
    王家卫:它拿了奥斯卡,我很羡慕。(笑声)[卧虎藏龙]是李安早就想拍的东西,几年前我就听他谈过这样的意向,我认为这片子是从他心里出来的东西,它的成功并不奇怪。但是我不希望它成为个潮流,电影应该多样化。(墨镜王的预言在今后几年成真了)
  
  
  
  
  
  
    --吴思远宣布体会。王家卫随后告辞。十几分钟后,会议重开,李安成为焦点。
  
  
  
  
  
  
  嘉宾甲: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李安先生,[卧虎藏龙]在海外那边和中国人这边受到不同待遇,是否说明在对中国电影文化的认同上,存在着一个双重标准,具体说,美国人认可的中国文化,其实是用美国标准衡量的--但那不是中国的本土文化。
  
  
    李安:这是个很有水平的提问。(掌声)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这样讲,说存在着双重标准。但美国确实是强势文化,他们一贯用他们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所以非英语的东西在美国卖,就一定要更好一点或怪一点。因此我说我幸也不幸,幸的是我能做出他们没看过的东西,不幸的是,我必须多下功课才拿得出去。
  
  
  
  
    嘉宾甲:我问的是个普及问题--国产片现在很困难,但突然出来一个[卧虎藏龙],哗--大家都说国产片好了,美国人说厉害;[花样年华],法国人说厉害,可事实我们真正的本土电影很惨,老徐(徐克)的[老夫子]有本土文化,不过我现在反而分不清这是主流还是另类了……
  
    李安:我也一直没有弄清。现在中国人不看国片,我了解台北市多一些,以前是这样,知识分子看西片,老百姓看国片,现在反了,只有大学教授还在看国片。内地市场也让我一头雾水,除了美国片卖不出钱来。其实我们对国片的期待是共性的,但这里当然有个人品味的差别。比如王家卫的电影,香港90%不是王家卫的Fans,他们喜欢5分钟一个高潮,打打杀杀的,但10%的人喜欢王家卫,对他来说这可能就够了。然而国产片一定要有主流片,要让那90%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像过去周润发的电影。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90%的人去拍主流片,国产片可能会垮。
  
  
  
  
  
    嘉宾乙:我是从台北来的(他说他是**报的电影专栏作家),我们今天谈国产电影,武侠片是很好的例子。王家卫那个[东耶西毒],口水多过茶水(全场大笑),放了两个多钟头,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在最后模仿黑泽明,来了个万马奔腾,这片子让老百姓看还不如给他们三级片。(全场大笑鼓掌)徐克的武侠片很过瘾,那是中国的东西,我在报纸上写老徐的影评,反应很好。李安的[卧虎藏龙]我看真是给美国人弄的--举个倒子,李连杰在徐克那里一脚飞去,房子就塌了,很干脆,李安那个不一样,周润发打得磨磨蹭蹭,连个丫头也摆不平,我看是洋文化在里边作怪。
  
  
    李安:我们不应该用民族主义情结来讨论电影。[卧虎藏龙]美国人喜欢出乎我意外,中国人对他的看法,原来我很在乎,我有一种“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滋味。但是[卧虎藏龙]也给我一个启发,就是用西方资金和市场培养中国的文化。我不是要用外国人的东西往脸上贴金,但东西方文化有交融的渠道我们没必要关上门拍自己的电影。[卧虎藏龙]是国际合作,东西方文化都有在里边但我说那不是故意,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东西,就像电影原来是西方的发明,现在我们也在拍一样。100年前,山西人和山东人碰到一起还不说话,现在我们不必为洋文化进来紧张,关键是怎样把自己的东西也推出去。
  
  
  
  
  
    徐克:我补充一点,现在观众中其实对西片和国片已没有太大的看法分别。美国人喜欢[卧虎藏龙]和中国人喜欢[星球大战]是个道理,国产片主要的问题是怎样把观众请进戏院。
  
  
  
    李安:其实周润发在[卧虎藏龙]里的打法,还有杨紫琼和章子怡的几场武戏,是纯粹东方的东西,是从京戏的对打中借鉴来的,配乐也是从京戏的节奏中找的感觉。
  
  
  
    徐克:其实[黄飞鸿]里也有很多西方的东西。我想起一个细节--[黄飞鸿]最后那场戏,在梯子上对打,原来的剧本上没有,不是这么设计的。但李连杰前一天把腿摔了,没法跑了,戏不能拍。制片催着交工,我说给我一天时间想想。我回去没办法了,晚上就打电子游戏,玩那个小人儿从梯子上一层层过关的东西,我说有了!让李连杰在梯子上打,其实那是日本电玩里的花样。(鼓掌)
  
  
  
  
    嘉宾甲:老徐你怎样看[卧虎藏龙]?
  
    徐克:我对片子里的对白有看法。周润发的国语很烂,片子的人物为什么都讲国语?其实方言也很美的,中国大陆的[秋菊打官司]也不是普通话,方言文学,是很好的。
  
  
  
    李安:但是[秋菊打官司]并不很卖座。
  
    徐克:可能我举的例子不恰当。我是说,江湖就是五湖四海的人走到起的,各讲各的方言应该很美,不用回避。
  
  
  
  
    李安:我本人很喜欢欣赏各种美好的方言,原来[卧虎藏龙]是准备讲方言的,安徽话,北京话,甚至让罗小虎讲新疆口音的四川话,但一个是考虑中国大众的欣赏习惯,另一个是演员学习语言的问题,只有章子怡能讲北京话,周润发国语已经很吃力了,这个我希望观众宽容一些。
  
  
  
    嘉宾丙:刚才李导演说了一个问题我搞不懂,你说[卧虎藏龙]里面表现儒家和道家的对立--中国几千年,儒、道如果对立的话中国早就垮掉了,中国文化的基础恰是儒、道还有佛的互相包容--请问李导演,你对中国文化是否够了解?
  
  
  
    --此人言罢,起身便要退场,李安请他留步。
  
  
    李安:我想做一个解释。儒、道的统一,是基于对立的统一,先有对立,其后才有统一,道和佛也有这方面的特点。我对中国文化有研究、可能研究不够,所以表达不清--而且.我说儒道的对立,也指在我身上反映出的矛盾态度--这个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那人点了一下头,起身走了。
  
  
    嘉宾丁(这是一个自称来自上海的女记者,她说了许多关于[大话西游]的事):……简单地说,您对[大话西游]怎样评价?它在内地非常受年轻人欢迎。
  
    李安:我不了解这个片子,内地喜欢它可能说明欣赏习惯不一样。
  
  
  
  
    嘉宾丁:我还有个问题,您认为华人电影究竟是为谁拍?
  
    李安:我不喜欢这种单纯的思维。如果从电影市场角度,外国市场比中国市场重要,因为国人不看国片。所以给外国人拍也没什么可以指责。杨德昌用日本人的钱拍戏,蔡明亮用法国的钱,他们的电影中国人看不到不是他们的问题。
  
  
  
  
  
    吴思远,姜文怎么看这个问题?你一直没有说话。
  
    姜文:我对那个女记者说个事,第一,让我们这些人评价某部电影也可以,但这不等于我们喜欢了,那就是个好东西,反过来.你说的那个好东西,别人也可以不喜欢。一个电影你爱看就看,不爱看就别看,电影的魅力就在这儿。对于做电影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负责任就行了。文如其人是很普通的道理,有话说,你就拍,像个孩子似的说出来,没话说,你就歇着。关于我为谁拍电影.这话太大了.每个人能做的只不过是解决好自己的问题。
  
  
  
  
  
  
  
  
  范皓然口述:
  
   吴思远在会议的最后,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结,他说中国三地的电影工作人员力量集合起来,不容小视,[卧虎藏龙]就是个成功的例子。而未来中国电影的出路,在于开发内地的广阔市场--这也算是个结论。
  
  
    会后,我问李安对于今天会上被问到某些问题有何感觉,他笑着说“没有什么,我在消化后座力--[卧虎藏龙]这一炮打得爽,有后座力是正常的,只是当初没想到大家的反弹有这么大,但我吃得消。”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卧虎藏龙]在内地卖得不好,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盗版造成的,不是它不受欢迎--但我不知道这话会让他感到点安慰,还让他感到更大的悲哀,所以想一想就算了。